孝已无处安放

作者: 彭万香2016年11月28日来源: 西南商报亲情散文

回想父亲的一生,虽算不上轰轰烈烈,却也是历尽沧桑风雨,当过“三好五好”战士,参加过天安门国庆阅兵,亲历过唐山大地震,那些褪色的领章、纪念章和荣誉证书,见证着一个农家子弟艰难的奋斗历程。父亲一生养育子女六人,四人夭折,独剩我和妹妹,父亲视若珍宝。1993年,父亲下岗,为供我和妹妹上学,回乡当了农民。这一年父亲48岁,晚年将至,却不得已重新拿起锄头学种地。

那时,我们村是远近闻名的“烤烟示范片”,父亲看着眼热,花大价钱买了头小水牛,也加入了开荒种烟的队伍。父亲拉着小水牛,拖着犁铧,在山上拼命劳作,火辣辣的太阳,将父亲晒得跟炭一样黑。这一年,父亲49岁,头发几乎全白,手上、腿上的经脉突起、扭结,像一条条即将干涸的小溪,又像一条条暴怒的小蛇,蜿蜒、吸附于父亲的身体。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父亲憧憬着,梦想着我毕业后会有一份工作,但是生活并不是父亲想象中的那般美好,毕业后我竟成了待业青年,而且一等就是三年。2001年,几经周折,我终于考取了工作,父亲喜极而泣,二话没说就让母亲到学校帮我带孩子。父亲本就不擅长农活,园圃里那些细活就更让他焦头烂额,满院坝的猪、鸡、牛、羊,稍稍晚回去一会儿,多远就听见它们在吼。父亲一个人忙忙乱乱,饱一顿饿一顿,也许是无趣,也许是寂寞,他竟破天荒地买了小狗小黑,走到哪里都带着。这期间父亲曾遭受过一次严重的胃出血,出院时,医生再三叮嘱切不可再沾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因此每个周末都回去,坐一个小时的班车,走一个小时的山路。父亲算准了时间,早早地等在村头,牵着掉角牛,领着小黑,一边割草,一边朝路口张望,远远地看见我们,扔下镰刀,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接过小娃娃,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父亲的退休工资涨了,家里的境遇逐渐好转,土地也外包了一些,父亲的身体却大不如从前,随时都喊累,喊冷。牛贩子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劝父亲将牛卖掉,父亲犹豫再三,毅然决定:把土地全部送人,他和母亲一起来帮我带孩子。很快,家里的院坝里就只剩下掉角牛和小黑。父亲端个凳子坐在檐坎上,裹一支老草烟,慢悠悠地抽着,自言自语。父亲将小黑寄养在幺叔家,叫了辆大卡车,拉着他一生的“积蓄”和“宝贝”,带着母亲搬到了我工作的地方。搬家后,父亲整夜失眠,脸像刀削一样瘦下去,肚子却一天天地鼓起来,我吓坏了,赶紧带他去医院,医生说:“肝硬化腹水,得赶紧住院。”我慌慌忙忙地跑回学校请假,要带他到大医院去看病,父亲死活不肯,多说几次,他就瞪着眼睛吼我:“好好教你的书,瞎操什么心,没出息!”万般无奈,我只得将父亲送进了当地医院。

2014年4月16日,父亲搬来后的第39天,我正在县城搞教研,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他们马上就到。招待所门口,北风北雨,父亲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蹲在墙角,母亲抱着女儿哭成了泪人。我当即把父亲送进了县医院,但是还没等医生诊断完毕,父亲体内的乌血就一口接一口地吐出来,溅了一身一地。医生说:“咋才送来,太晚了。”我愕然地听着,浑身颤抖,如梦游般签完病危通知书,又像幽灵一样移回父亲的身边。那一夜,我把所有的被子和衣服都给父亲盖上,抱紧双臂,拼命地想要停止颤抖。第二天深夜十一点五十五分,父亲停止呼吸,那些突起、扭结的经脉不再有活力,我死命地抓着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扯,直到它们变僵,变直,再也不能弯曲。

漆黑的夜,如梦靥般笼罩着大地,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我们载着父亲的遗体在泥泞的山路上颠颠簸簸。小黑不知什么时候从幺叔家溜出来,半坐在家门口,它不再“汪汪汪”地叫唤,不再摇头摆尾,不再上蹿下跳,它默默地移到一边,让我们把父亲的遗体抬回家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十二年零五个月,每每在高楼林立间,看到那些背井离乡来帮子女带小孩的老人,我总忍不住驻足:花白的发,蹩脚的城里话,满眼的乡愁,满心的牵挂,让人忍不住泪流。多少次逛街,总有一种冲动,想给父亲再买一套他喜欢的西服、一双皮鞋、一支烟斗、一个按摩器,但是我的孝已无处安放,拿起的东西只得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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