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书的日子

作者: 冯骥才2016年12月07日来源: 张家口日报原创散文

你出外旅行,在某个僻远的小镇住进一家小店,赶上天阴落雨,这该死的连绵的雨把你闷在屋里。

你拉开提包锁链,呀,糟糕之极!竟然把该带在身边的一本书忘在家中———这是每一个出外的人经常会碰到的遗憾

你怎么办?身在他乡,陌生无友,手中无书,面对雨窗孤坐,那是何等滋味?我吗,嘿,我自有我的办法!

道出这办法之前,先要说这办法的由来。

我家在“文革”初被洗劫一空。藏书千余,听凭革命造反派们撕之毁之,付之一炬。抄家过后,收拾破破烂烂的家具杂物时,把残书和哪怕是零零散散的书页都万分珍惜地敛起来,整理、缝钉,破口处全用玻璃纸粘好;完整者寥寥,残篇散页却有一大包袱。逢到苦闷寂寞之时,便拿出来读。

读书如听音乐,一进入即换一番天地。时入蛮荒远古,时入异国异俗,时入霞光夕照,时入人间百味。

时间,自身的烦扰困顿乃至四周的破门败墙全都化为乌有,书中世界与心中世界融为一体———人物的苦恼赶走自己的苦恼,故事的紧张替代现实的紧张,即便忧伤悒郁之情也换了一种。艺术把一切都审美化,丑也是一种美,在艺术中审丑也是审美,也是享受。

但是,我从未把书当做伴我消度时光的闲友,而把它们认定是充实和加深我的真正伙伴。

你读书,尤其是那些名着,就是和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先贤智者相交!这些先贤智者着书或是为了寻求别人理解,或是为了探求人生的途径与处世的真理。不论他们的箴言沟通于你的人生经验,他们聪慧的感受触发你的悟性,还是他们天才的思想顿时把你蒙昧混沌的头颅透彻照亮———你的脑袋仿佛忽然变成一只通电发亮的灯———他们不是你最宝贵的精神朋友吗?

半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几乎叫我看烂,散页的中外诗词全都烂熟于我心中。

然而,读这些无头无尾的残书倒别有一种体味,就像面对残断胳膊的维纳斯时,你不知不觉会用你自己最美的想像去安装它。

当时,我的命运被别人掌握,我却掌握着另一些“人物”的命运;前者痛苦,后者幸福

往往我给一个人物设计出几种结局。

小说中人物的结局才是人物的完成。当然我不知道这些人物在原书中的结局是什么,我就把自己这些续篇分别讲给不同朋友听。

凡是某一种结局感动了朋友,我就认定原作一定是这样,好像我这才是真本,听故事的朋友们自然也就深信不疑。

“文革”后,书都重新出版了。常有朋友对我说:“你讲的那本书最近我读了,那人物根本没死,结尾也不是你讲的那样……”他们来找我算账;不过也有的朋友望着我笑而不答的脸说:“不过,你那样结束也不错……”

当初,续编这些残书未了的故事,我干得挺来劲儿,因为在续编中,我不知不觉使用了自己的人生经验,调动出我生活中最生动、独特和珍贵的细节,发挥了我的艺术想像。

而享受自己的想像才是最醉心的,这是艺术创造者们所独有的一种感受。

后来,又是不知不觉,我脱开别人的故事轨道,自己奔跑起来。

世界上最可爱的是纸,偏偏纸多得无穷无尽,它们是文学挥洒的无边无际的天地。我开始把一张张洁白无瑕的纸铺在桌上,写下心中藏不住的、唯我独有的故事。

写书比读书幸福得多了。

读书是欣赏别人,写书是挖掘自己;读书是接受别人的沐浴,写作是一种自我净化。

读书是享用别人的创造成果,写书是自己创造出来供给别人享用。

于是你为这世界提供一个有认识价值、并充满魅力的新人物,他不曾在人间真正活过一天,却有名有姓有血有肉,并在许许多多读者心底深刻并形象地存在着;一些人从他身上发现身边的人,一些人从他个性中发现自己;人们从中印证自己,反省过失,寻求教训,发现生存价值和生活真谛……

还有,世界上一切事物在你的创作中,都带着光泽、带着声音、带着生命的气息和你的情感而再现,而这所有一切又都是在你两三尺小小书桌上诞生的,写书是多么令人迷醉的事情啊!

在那无书的日子里,我是被迫却又心甘情愿地走到这条道路上去的,这便是写书。

无书而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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