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夯歌

作者: 王毅2016年12月15日来源: 荆州日报情感散文

小区附近的房地产工地,灯火通明,随着打桩机沉闷的作业声,大地在微微发抖。站立窗前,仰望一轮明月,耳畔忽然回荡起故乡

大约在我十岁那年夏天,父辈们决定要从古老的祖屋分家了。父亲在四弟兄中排行最小,我出生之前,祖屋第一轮分家就搬走了大爹和二爹。父亲和三爹同一个祖屋合住多年后,随着儿女们的陆续出生和长大,祖屋已经容不下两大家子了。祖屋前宽后宽,而且老台基结实,新屋的台基比邻老屋,中间隔着一条排水沟,两家人都不愿意搬迁到新台基。按照传统的办法,只好抓阄。

分家仪式在大爹的主事下进行,两张纸条揉搓成团,分别写着“新”“旧”字样,或新或旧,全凭手气。那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父亲和三爹一脸的冷峻,看起来心情复杂。宽敞的堂屋里,面向神柜,父亲和三爹先给祖先上香跪拜,然后开始抓阄。我和堂哥是两家各自的独子,自然安排我们兄弟俩来抓阄。阴差阳错,我竟抓到了“旧”纸团,自然惊喜。三爹一家人满脸沮丧,愤愤不平,仿佛要远离故土,依依难舍。大爹说:“先人可能是怜惜眷顾苦命的老四啊,他生下来就没了娘。”这样一说,三爹也就不再计较。

新屋的建造很快启动,家族的男劳力都前去帮忙。新台基地势较低,经过一番垒土筑台后,开始打夯了。

碾场用的石磙竖起来,四根粗壮的木杆纵横交叉捆绑,这就是江汉平原常见的夯。皎洁的月光下,四条壮实的汉子各扶一端木柄,一人领唱,打夯人齐声呼应,夯歌就在夜空中飞扬开来。

“伙计们加把劲啦”,领唱人悠然的起调刚停,霎时众人齐吼:“吆——嗬吔——”伴随着“吆”字爆发的高音,打夯人齐发力,石夯被高高举起,随着“吔”字尾音的流淌,石夯已沉重地砸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领唱人接着唱:“拉起那个夯来”,众人应和“吔——嗬——”石夯在低沉的“吔”音中抬起,动作幅度没有上句的大,在悠扬的“嗬”音中稳稳落地。

打夯的劳动是单调而辛苦的,但因为夯歌号子,这劳动又充满了乐趣,充满了和谐。黑汗水流的打夯人,在夯歌的唱和中,不知疲倦,机械地重复着抬举的动作。明晃晃的月光淋湿了打夯人的全身,地面上勾勒出他们阳刚的剪影,而夯歌则在夏夜的乡村悠悠回响,如古老的天籁之音,烙在我的记忆深处。

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夯歌是什么调,江汉平原的夯歌,只有主歌和副歌,主歌为领唱,唱词没有固定内容,即兴发挥,随编随唱,唱“野白”也行,领唱人一般不抬夯,站在外围,如同乐队指挥,把握劳动节奏;副歌永远是“吆嗬”“吔嗬”的腔调,没有词儿,简单而重复。主歌属独唱,在悠扬舒缓的唱腔中,打夯人摆好姿势,积蓄力量,酝酿情绪,亦或是短暂的歇息;而副歌则是打夯人集体大合唱,上句“吆嗬吔”歌声高亢,雄浑有力,下句“吔嗬”则低沉短促,抑扬顿挫,连看热闹的围观者也会跟着吼,歌声整齐划一,声震四方。在那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韵味十足的夯歌号子,成为父辈们难得的娱乐方式。

沉重的石夯平地而起,仿佛是被夯歌号子唱起来的。松软的台基逐步稳固,仿佛是被夯歌号子唱踏实的。没有夯歌,繁重的体力活就无滋无味了;没有夯歌,再大的劲也使不出来了。原始而粗犷的夯歌,是力与美的展示,歌与舞的演绎,苦与乐的交响。

随着履带拖拉机、压路机、大型桩机等建筑施工机械的广泛运用,古老的石夯早已消失在人们的生活中,遥远的夯歌也成为民间淡漠的记忆。如今,我和堂哥在各自的城市生活多年,成家立业,老人也随我们迁徙到了城里,故乡的祖屋和新屋都成了空巢。但那雄浑激越、荡气回肠的夯歌,却穿越时空,融入灵魂,成为人世间最美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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