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的爱情

作者: 徐雁飞2017年01月04日来源: 荆州日报亲情散文

认识父母的人都说他们是恩爱夫妻。从小到大,我却没见过父母有任何亲密的举止。同电影、小说里的恩爱夫妻相比,他们显得过于平淡,走路从来没有牵过手,经常肩并肩走着走着就一前一后了。彼此之间也没有亲热的昵称,只是淡淡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好像同班同学那样平常而熟悉。儿女成家后,他们对各自的称呼变成了“你爸”“你妈”。再后来,有了孙儿孙女,母亲就叫父亲为“徐爷爷”,父亲却从来没有喊过“王奶奶”(母亲姓王)。也许在他心里,母亲依然很年轻吧!

母亲是随州人,父亲是监利人。冥冥中,好像真有一根月老的红绳子成全着他们的婚姻——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在武汉读大学,小他三岁的母亲在襄樊念高中。两个热爱文学的年轻人,因为女方在《湖北日报》发表的一篇散文产生共鸣开始了书信往来。不久,在一次大学生深入农村的活动中,父亲恰好被下派在外婆家。短短两个月时间,父亲热情爽朗的性格和才华得到了外婆一家人的喜爱,而父亲也陷入深深的单相思里无力自拔。原来,外婆的床头放着母亲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年轻时候的母亲是个大美人,肤如凝脂,眉眼如画,有一种娴静端庄的独特气质,父亲对她一见钟情。那时候,父亲在老家早订了娃娃亲,但他不管不顾地写信回家坚决要求退婚,甚至过年也不回去,就在外婆家等待自己心动的女孩寒假归来。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父亲是个多么浪漫的人!在当时,可想而知,我的祖母是如何地气恼与不满。后来,父亲终于等到了照片中的女孩,两个年轻人见面后,得知自己原来还是对方从未谋面的笔友,更加无话不谈,开始了彼此的初恋。就在他们为前途作着美好的憧憬时,文化大革命突然爆发,高考废除了,女孩再也不能上大学,父亲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家。从此,美丽的女孩成了父亲的妻子,也成了我们四姐弟的妈妈

从小,我看得最多的是父亲与母亲喝茶闲聊的场景。他俩都爱绿茶,于是,忙碌后的喝茶时光是最惬意的。在晴好的周末或某个夜晚,母亲泡好一壶茶,和父亲相对而坐低下头来,比一比茶色,闻一闻茶香,然后父亲不停地说话,母亲含笑聆听,间或赞许地点点头。于是父亲越发兴致高昂,滔滔不绝,话题涉及工作、天气、书籍、孩子们的学费……鲜少风花月,只多柴米油盐,却一日一日增添了彼此的依恋与牵挂

那些年尽管家里经济不宽裕,生活常常捉襟见肘,可是父母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趣。当然,他们也有为某些事发生分歧吵架的时候。而所谓吵架就是一个人发脾气,另一个人一定不针锋相对。父母性情都不算很温和,却有着绝对不共同发怒的默契,这样一个人唱独角戏的架吵起来没多大意思,于是很快便不了了之。事后,沉默的那个人开始指出错误,发脾气的那个人有些难为情,一番沟通,某桩有分歧的事情就这样平静地达成了协议。父母的默契不止于此,对双方亲人,也都关怀备至特别理解。

俗话说长嫂胜母。从嫁过来的第一天起,母亲便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公公婆婆和太祖母,对小姑小叔也事无巨细地关爱照拂,为大家庭操碎了心。而父亲对母亲的娘家人比亲生父母姐妹还亲。家里有点好酒好茶好东西,那是绝对要寄去随州,或等舅舅们前来共享。担心母亲孤单,父亲还想方设法将小姨从随州迁来监利定居为母亲做伴。我们的大家庭之所以这么和谐,与父母如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有很大关系。

母亲读的书很多,按说思想应该很新潮,可却像一个旧式的传统女人。她的眼里,丈夫就是天,要百分之百的尊重,所以从不当外人给父亲难堪。洗衣服也会先洗父亲的,父亲吃饭的碗筷是要叠放在子女之上的。有一次,我不小心坐在父亲脱下的外套上,她竟然大发脾气,狠狠地训了我一顿。母亲一辈子好强,但她表现的却一点也不强势,总是很依赖父亲。母亲很少回娘家,也很少出差,因为一大家人的牵扯实在走不开,偶尔出门,行李箱是必须父亲收拾整理的。父亲不要母亲动一个手指头,事无巨细全部打理好,然后把所有物品明细写在纸条上交给她,还不忘记提醒,“晕车药放在随身包包里。”平时,父亲工作回家,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和母亲抢家务活干。

记得我守寡多年的太祖母,也就是父亲的祖母,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男做女工,到老不中”,她是把十代单传的父亲疼惜到心里去了,指望着他读大学了做一番事业,怎么能像姑娘家一样做家务活呢。所以看到父亲做家务,她是要骂的。可父亲又心疼母亲,于是只有背着太祖母偷偷做。别人的父母很多是为了谁不做家务活吵嘴,我的父母却是为了抢着做家务活吵嘴。

如果可能,父亲愿意担负生活中的所有辛苦,不愿让母亲分担一点点。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母亲做完所有家务活,等我们姐妹全部睡下后,她还会做手工活补贴家用。那是鞋厂钉在鞋头的种种装饰品,有时是蝴蝶扣,有时是毛绒球,一个估计一分钱吧。母亲坐在灯下忙活不停,常常就到了半夜。而父亲如果周末回家,母亲会把所有针线活和材料都藏起来——有一次,父亲拉着她变粗糙了的手发脾气,母亲便不想让父亲看到她这么辛苦了。

母亲常常说,“就没有你爸爸干不好的!”家里的电器坏了,下水道堵了,他都会修;孩子的功课他都会辅导;为了母亲的请求,他说戒烟就戒烟,无数个写稿的深夜都是靠浓茶提神;每次出差回家,提包里总是放着给一家老小的礼物,自己却在外省吃俭用。母亲说父亲是家里的顶天柱,父亲却说母亲为我们家牺牲了太多太多。

高考政策恢复后,因为母亲在高中成绩名列前茅,襄樊五中的老师专程来监利找母亲,要她回学校参加考试。那时,母亲一直为自己没能读大学而遗憾,当然心动不已。可因为年幼的我尚在襁褓之中,她把牙一咬就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虽然没有圆大学梦,虽然在工厂上班多年,虽然生活如此琐碎难堪,母亲却从来没有变成一个俗气的女人。她每天坚持读书,从不和别人家长里短八卦是非。对几个孩子,她言传身教,严格要求。父亲每当批评我们几姐妹什么的时候,总说“化妆干什么,你看你妈妈,一辈子就擦个雪花膏,比谁皮肤都好!”“女孩子就要端庄文雅,不要轻浮浅显,你看你妈妈!”“你看你妈妈”是父亲的口头禅,我想,她永远是父亲多年前在照片中所见的那个女神一样的女孩吧。

好不容易,孩子们大了,然后成家立业,有了孙子孙女,辛苦大半生的父母迎来了幸福的晚年。可是磨难与考验总在人松口气的时候又悄然降临——一次例行体检,母亲被查出患了恶性肿瘤。确诊后,父亲坚持要瞒着母亲。他说,“你们的妈妈是女人,心理脆弱怕接受不了。”然后,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你就是肠道上长了一个瘤子,没事,做手术就好了。”整个手术期间,父亲都陪伴在母亲病床边。白天,他坐在椅子上看书,陪母亲说话;晚上,他在病床边支一张窄窄的钢丝床,和衣而眠。我们要父亲回去休息,他过了一会就又返回了,“不行,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在这里踏实。”

母亲也说了“踏实”二字,一反那么多年的体贴,第一次“不心疼”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而是默许他的陪伴,“你爸爸在我身边,我踏实些。”母亲静静地说。于是白天里,父亲笑嘻嘻地宽慰母亲,有时候还和母亲讨论着等她手术痊愈了,带她去哪儿旅行,去看一场京剧;夜里,就守候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有天深夜,我看护时,父亲在小床上蜷缩着大大的身体,突然他胸部急促地喘息起来,喉咙里发出紧促而惊恐的呼喊,“来人啊,救人啊!”我连忙推醒父亲,见他面红耳赤,满身大汗,醒来的第一个举动却是赶快转身去看母亲并握住她的手。我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原来,在父亲貌似坚强的外表下,有着多么忧心如焚的心情

母亲被推进手术室前,要父亲拿来梳子轻轻梳理她依然浓密黝黑的头发。那一刻,他们淡淡地相视而笑,时光仿佛却步,年华仿佛流转,霎那间,他们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时他们身体健康、年华美好,正初相识。我们在一旁看着,泪水不知不觉盈满眼眶。

等母亲进入手术室,父亲就整个地垮了下来,他不用再微笑不用再假装镇定,他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墙,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地等待。直到手术成功他才如释重负。手术之后的八次化疗,父亲都骗母亲说是检查是打针是加强营养。见母亲恢复得越来越好,父亲有些小得意地对我们说,“你们看,还是瞒着你妈妈好,这样她没有思想负担,痊愈得也快些。”父亲不知道,有一天,母亲对我们几个子女说了实话,“其实啊,从最开始检查我就知道了自己的病,但是你爸爸要瞒着我,他怕我受不了,我就听他的吧,只要他心里好过些……你爸爸虽然是男人,其实心比女人还脆弱!”这些话让我们忍不住大笑,尔后又潸然泪下,两个人配合着演了一场天衣无缝的折子戏,只是因为对伴侣的那份疼惜与依恋。

父亲母亲的爱情,我现在终于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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