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弥留之际

作者: 孙惠芬2016年09月20日亲情散文

就在两个月前,我九十八岁的老母去世。她是一个有福的老人,弥留之际儿孙绕膝,第五代孙都能坐在她的怀里握着她的手,可我觉得不是儿孙们陪伴了她,而是她陪伴了儿孙。因为我看到了因她而起的人的心灵的改变,看到了发生在她生命中过去不曾看到的东西。

那心灵的改变,跟我的堂姐有关。她不是母亲的孩子,却每天都来到母亲身边。那是一个让我特别意外的早上,我要离开母亲去上海出差,她不到六点就敲开大哥家门,不由分说就跳到床上,手伸到母亲的肩膀底下,突然哽咽着说:“三婶,让惠芬走吧,我来替她,我来赎罪来了。”她的话音刚落,我和她就一起痛哭起来。

我哭,一是我不得不离开母亲,我不想在母亲有限的时光里远离她,二是堂姐的话,触动了我们情感当中一个巨大的隐秘。十年前,堂姐的母亲不幸去世,她没能为她母亲送终。堂姐的家就在二娘家西院,一墙之隔,堂姐又是个孝顺女儿。可原因正出在她的孝顺上。她因为孝顺,三天两头回家送吃送穿送药,管娘家的事就容易越位,弟媳妇有做不好的地方就指手画脚,结果,两人就吵了起来。吵架时,弟媳不但骂了她,还发狠说,你是好样的,就永远别登我的家门。为了证明自己是好样的,她果真再没登门。二娘去世,全村人都在期待堂姐的脚步,一些老人进门求她,可堂姐愣是咬住了这口气。

一个孝顺女儿,却不能在母亲病危时环顾床头膝下,堂姐如何吞下这巨大的遗憾和悲痛,十多年来我从没问过。这里边有性格因素,当某种倔强占据理性,感情便悄然退位,但更多的还是源于乡村日子空间的狭小,争一口气往往就是扞卫尊严的有力武器,可身为女儿,我知道总有一天她的感情会覆盖理性。

赎罪、救赎,这是跟心灵有关的词语,它来自西方,它容易让人想到西方的宗教、举行宗教仪式的教堂,我的堂姐不懂得宗教,也没去过教堂,可她却说出了赎罪这样的话。在陪伴母亲的十七天里,我不仅仅看到堂姐获救的现实,我还看到了另一个现实。

在母亲的弥留之际,她每当看着堂姐像亲生女儿一样为她按摩,就露出奇怪的眼神,仿佛在责备我们为什么要连累外人。母亲把堂姐看成外人,你自然就会想到母亲和堂姐的关系,就会由这种关系想到母亲悲痛的过去。

那悲痛发生在母亲生我之前。我有一个六岁的姐姐,因吞了一只鞋扣不幸身亡。那时母亲生了许多孩子,只活了三个儿子,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女儿,可以想象当时的悲痛。那时乡村医疗落后,不能手术,疼痛的姐姐在炕上爬了三天三夜;那时母亲和二娘住对面屋,二娘却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而姐姐的死,又跟二大爷有关,是他在往家挑水时撞倒了姐姐,突然的外力让那只运行到肠管里的鞋扣切断肠子……母亲在向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从不忘说一句,你二娘那时天天哼小调……悲痛还不够,还要接受人性的挑战……

母亲后来又生了我,是又生了我,抚平了她曾经的创伤和悲痛,可她从没因此而有半点侥幸,永远的谦卑谦让,永远的小心翼翼……

在我以往的认知里,我只把这归结于性格,归结于传统文化的影响,似乎尊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命运法则,是血液里自在的东西,它自然而然就生成了销蚀苦难和痛苦的力量,而很少想到,人在苦难的深渊里挣扎,没有任何人能逃脱因果报应的追问,而只要打开在因与果胁迫下一直下沉的幽暗通道,就有可能看到上升的光辉和希望,看到人对于人性的超越可能。

在母亲弥留之际,当我触及母亲和二娘之间微妙而尖锐的关系,深陷母亲当时的情感深渊,我再一次真切地发现,救赎、忏悔,这个有着西方色彩的心灵事物,也从来都是中国人的心灵事物,只是它不发生在教堂,不需要借助仪式,它发生在我们漫长的生活中,它的救,由赎开始,而赎,不是一时一事的祈祷和忏悔,而是永不停歇地付诸行动,它伴随着人的一生,直到最后的终点。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