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位的人

作者: 李晓2017年01月06日来源: 荆州日报情感散文

我刚进单位那年,堂伯父闭着一只眼,朝我家祖坟边一棵上扔了一块石头,砸中了树干。堂伯父大喜,跌跌撞撞地跑到我单位大声说,像是在对我下达命令,侄儿啊,你必须当上乡长!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当上乡长,连“理想“这个东西似乎也没有了。我只希望平平安安活着,不再提心吊胆过日子就好。

我家的祖坟也一直没有大修。杂草丛中,那些瘦弱的土堆,要不是风吹草浪,你都看不到它淹没在草堆中了。我的堂伯父,也在那土堆中安眠了——九年前的某天中午,他喝了一碗红薯粥,扛着锄头笑眯眯去锄地,结果在地里头一歪,就再也没回过神来。送他老命的,是脑溢血。那年我在他的坟头致歉,伯父啊,对不起,我没当上乡长,但我是亲自送了好多同事去当乡长、局长的。

也是二十多年前,一个高中同学来小镇单位看我,他在工厂上班,穿着工作服,好象是车间里的钳工。我正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那时也没电脑,可以像而今自闭症一样整天趴在网络上。那同学非常羡慕地说,还是你当干部好,日子悠闲,盖章拿钱。

二十多年后的一次同学会上,再见面,我这个同学,已是家产上亿。那年他下岗后,闯荡出来了一片天地。他问我,还在单位写材料么?我翻了翻白眼,不想说话,得有尊严一点。

全面、加强、高潮、巩固、推进、完善、树立、明确、牢固、健全、夯实……这些公文里的词语,这些年里,我用了多少遍,神知道。有时这些词语,在我的社交场所也脱口而出。

有一次,我说着必须、加强这些词语时,一个人对我讥讽道,不就是一个小科员,有必要打官腔么。这些年里,我看到多少人一板一眼地在会议上念文件,会场里有记录,有装作全神凝听实际上是在走神的人,还有公鸡一样打盹的人。想起那些熬夜喝苦茶加班出来的材料,偶尔还为一个词语、标点符号纠结不已的情形,却在会后就成了废纸,怪难受的。想起一个重病的人,拔掉输液管挣扎着问医生“我有抢救的必要吗?”也忍不住想问,写那些熬我心血的材料,有必要吗?

我老奶奶去世那年办丧宴,我一数,单位上各个时期的同事,竟有十多桌人,望着他们手臂上都带着悼念的黑纱,突然感觉,他们都成了我亲人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大多数时间,在单位的几十年,和同事们在一起的时间,远胜过陪伴一些亲人的时光。还有我单位的领导,主动到我奶奶的灵堂前鞠躬悼念,这个场景很是让我感动。

想起有一天,一个平时沉默的同事,看完了报纸上的医药广告,仰头问我,你的痔疮好了么?这个问题顿时让我一惊,我啥时候告诉他我爸有痔疮了?不过自从他问了这问题后,我和这个寡言的同事,关系就亲近了不少。有天他还对我说,他给儿子买了新房子,马上就要装修了,我就这样和他从文件起草的字斟句酌里,深入到了他家的柴米油盐中,由同事发展成了朋友。有年清明节,我们还一起去墓地悼念了一位早逝的同事。

我在单位办公室里,好象没掉过钱,而今,倒是在地板上掉了不少头发,谁叫我经常搔头抓耳为一个词语的搭配修修改改。某一天,我从地上拣起一根头发,很冲动地想写一首诗来怀念我在单位的岁月。想了好久,却没挤出一个句子来。唉,我的那些诗情都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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