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的唢呐

作者: 终南散人2017年08月01日来源: 西安日报情感散文

在历史的长河中,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一个普通百姓的一生,恐怕连一朵小小的浪花也算不上。但就其个体而言,在其生活的范围之内,也曾爱恨情仇过,血气方刚过,善恶忠奸过,甚或壮怀激烈过……是无情的岁月让他及每一个人逐步白头、腰弯、迟滞、衰老,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这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撕破了黎明前的宁静,终南山下这个小小乡村的人都知道,是村东头年近九旬的大先生走了。大先生为本族中的长子长孙,一生的经历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终生务农,平淡无奇。此地乡俗,人是不能在炕上咽气的,否则会人走魂不去,所以卧炕半年之后,眼瞅着人快不行了,儿女们才于几日前,将他抬到了用木板临时搭置的床铺上,这才几天,就驾鹤西去了。

本族人是在听到哭嚎声后,立即起床来到大先生屋的,随后是乡党们陆续赶到。民风历来淳朴,“红事请,白事到”,意思是红事要请,白事知道了,就要主动到,不然会叫人骂先人哩。所以只要谁屋有个大事小情,没有人旁观,何况红白大事?!屋里人渐渐多的立不下了,又都移到了院中,自有那执事之人安排开了后事:谁谁搭灵堂,谁谁去各路亲友家报丧,谁谁领人去打墓,谁谁去请戏班子和吹唢呐打乐板的龟子手,谁谁去集镇上买香蜡纸表纸人纸马金童玉女花圈孝布等一应丧葬用品……片刻间,满院子的人以及随后赶到的乡党们就都有条不紊地各自忙活去了。

灵堂搭起,大门上挂了几张麻纸,“一生俭朴典范,半世 勤劳留嘉风”的挽联刚刚写好贴于门框上时,戏班子及龟子手们也及时赶到了,立刻,激昂悲怆的秦腔就飘荡在村子的上空,从现在起,一直要唱到人入土为止呢。

一方水土不仅养育着一方人,同样孕育出一种风格的戏曲来,比如京剧悠扬,越剧清丽,豫剧诙谐,黄梅戏婉转……而广袤厚重苦焦的秦地上诞生的秦腔,就慷慨悲怆凄凉,听起来更易令人动情动容。说实话,若是用秦腔的曲调改编成哀乐的话,会比用陕北一种道 情改编的现在通用的哀乐效果更好,更能触动人心灵的柔软之处。

同所有秦人一样,自呱呱坠地起,大先生就伴随着秦腔的音调生长。家贫,上不起学堂,几千年的朝代兴替,就是从一个个戏文中了解知道的;忠奸善恶,礼义廉耻,也是从戏文中辨识熏陶出来的。

“刘彦昌直哭得两泪汪汪……”《二堂舍子》声中,大先生的几个女儿领着子孙们来了,人还没到跟前,哭声就已响起:“唉呀我那一辈子受苦可怜,舍不得吃穿,一尺五寸把我们拉扯大的,从此再也见不上了的呀!”待跪到灵前后,孝布已被人迅速地戴在了头上,站起身,穿好孝衣,就跪在一旁烧纸或进到灶间准备待客的饭去咧。

“每日里在深山把柴砍……”《打柴劝弟》声中,姑家姨家老小舅家的亲戚们,也陆续赶到了,磕头、作揖、烧纸、上香后,把带来的水果、糕点或用白麦面蒸制的糕子,一一摆放在供桌上。由于隔得远些,大都是象征性地哭上一声,立刻就被孝子们劝挡住了。

秦腔一段接一段地唱,一般是由亲戚们点唱,点一曲给戏班子一个礼包钱,也有一次点几个折子戏的。

“家住在五台县城南……”《三滴血》刚一开板,各家乡党代表来祭奠了,手拿一沓子麻纸、一把香,小辈们少不了磕头、被戴上孝布,同辈们特别是年龄相仿的,则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灵前,揖刚作罢,泪已夺眶,相处相好了一辈子,就此分手了。尤其是那当了婆婆的,本来哭一声意思一下也就是了,可不知咋地,居然哀哭不已,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说些啥,兴许是受了媳妇或儿子的气,借尸哭魂哩。

哭了、拜了、祭奠了,就坐在院里的长条凳子上,桌上有纸烟、旱烟叶、熬好的酽茶,年轻人嘴上噙着一根,耳朵上还夹着两根,而上了岁数的,则嫌纸烟没劲,于是抽着旱烟,喝着、酽茶,纷纷述说着与大先生的交情,免不了又是长吁短叹一番人生之匆忙与短暂。

五天或七天之后,就到了葬埋的日子了,先将大先生从灵堂后的床板上抬出,放进枋里,所有人也最后再看逝者一面,然后几寸长的木楔子将枋盖铆死。长子或长孙将盛满了灰烬的瓦盆高高举起,摔得粉碎,一挂鞭炮脆生生炸响,闻听此声,十六个壮小伙子一声起,抬起枋向墓地进发。走在最前头的是龟子手们,高昂的唢呐如泣如诉、催人肠断,跟在后边的是孝子们,一手拄柳木丧棒,一手牵住连着枋的孝绳,放声哭嚎,哭不出来的不要紧,头上的孝布放下一截,就遮挡住了面部。走到半路,若是还有亲友提出再让大先生最后听几段秦腔,就在枋下支上两个长条木凳,按照讲究,枋是不能中途落地的。《火焰驹》《断桥》《三娘教子》《周仁回府》《张连卖布》等一个接着一个唱,直到午时前,要将枋放进墓穴里,胡基将要封死坑口时,点燃几张麻纸,喷几口烧酒,一同丢进穴内,这才彻底封闭,最后是大家一人一掀土填埋,只有此时,哭声才真正成为一片,因为从现在开始,就永远阴阳相隔,此生永别了。

接下来,众人都要把原来长长垂下的孝布收起盘在头上,姑姨舅等才给大先生的儿女们一人披上一床红绸被面,称为披红,以彰显儿女们孝顺,可惜此俗在后来轻养厚葬的恶风下渐渐沦为一种形式了。

从坟上回到院中,九大碗席面热腾腾地摆上每张桌子,大家依序坐好,累了,也饿了,敞开了吃,放开了喝,因为逝者已矣,活者的人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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