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宝

作者: 王文泸2017年11月10日来源: 青海日报情感散文

写下这篇追忆性文字,缘于二十多年前的感动。

大幕缓缓开启,演播大厅里滚过一阵惊讶的声浪。

一片绛紫色团花长袍,一片白的头颅,一层层排满整个舞台,像大群雕塑,像巨幅油画,像五百罗汉,像列祖列宗。

这是云南纳西古乐首次进京演出,我有幸一开眼界。

望去多是垂暮之人。只有扬琴后边的两个纳西族姑娘,像新发的幼枝,点缀在枯松林里。

怀抱乐器,石雕般沉静,仿佛在等待蟠桃会上司仪神的一声号令。一张张被络腮胡、三绺胡、八字胡、山羊胡或短髭围裹着的脸庞,清奇古朴,有如前朝遗老。

乐器,也正好与他们的形象般配:鼓,钹,镲,锣,磬,琵琶,三弦,胡琴,中阮,洞箫,竹笛,檀板。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

一位身穿蓝布长衫的人来到前台。黝黑,清瘦,目光炯炯。他自我介绍说,名叫宣科,是纳西族人。看得出来,这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即使在首都舞台上,他也很放松(后来我查阅资料,才知道他是纳西族的传奇人物,或神奇人物。行将湮没的纳西古乐就是他发掘整理出来,并把它推向世界的)。

宣科说话诙谐机敏,操云贵口音。说到重要概念时,改用普通话 重复一遍(后来才知道,他说英语比说汉语还流利。)

“是我们纳西族把汉族的古代音乐保留下来了!而我们当中的好多人,不太懂汉语。”宣科微笑着说。

惊讶的啧啧声此起彼伏,演出还没开始,感动已经激荡在心头。

他接着介绍乐队。他说这个乐队有“稀世三宝”:古老的音乐、古老的乐器、“古老”的演奏者。乐曲,有九百多年前的,有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乐器,多是百年以上的物件,是文物或者准文物。说着他从一位老者手中拿过一把琵琶,给大家看,“这把琵琶已经家传一百六十多年了,请看这上面是什么?”他指着琵琶侧面和背面乌黑发亮的地方,“这是污垢!大家不要笑,是污垢。能不能把它刮掉?不能。这是历史,不能刮!”观众都笑了。

——演奏者。他说台上的演奏者平均年龄70岁以上,年龄最大的85岁(后排怀抱月琴的一位老者站起来缓缓施礼),81岁的有三个。

宣科敛起微笑,庄重宣布:“今天晚上,我们要给大家演出的曲目是:元曲大家张养浩的《山坡羊》,唐代宫廷音乐《紫微八卦》,还有李后主李煜的《浪淘沙》。”

一声粗哑悠长的呼唤,好像穿过历史的烟尘传来:“山——坡——羊——”发声的是坐在云锣架子前的长髯老者,长得有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

山雨奔逐,天籁齐发;秋飚乍起,万壑争鸣。古老的乐器瞬间苏醒,满台的雕像顷刻复活。一种从未领略过的艺术美感颠覆了以往的经验,让人有点恍惚,不知此时身在唐耶?宋耶?

华丽如天女散花,质朴似老僧诵经。春水排成波次,一层层漫过田野;战马列为方阵,一队队走过阅兵场。没有人指挥。那些骨节突出、青筋凸露、劳作了一生的大手在琴弦上保持着惊人的默契。手爪僵硬,指法粗犷。见不到“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细腻技法,整齐的弹拨仍然营造出动人心魄的力量。

两位纳西族少女婷婷袅袅走到台前,红唇轻启,唱出一腔凄美:“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养浩的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我熟悉。那仅仅是纸面上的熟悉。没想到,当文字和音乐产生“化合”时,会释放出激烈的艺术能量。

借助飘逸的旋律,想象的翅膀忽而飞上了云霄,忽而又回到人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彷佛看到,黄埃散漫中,被朝廷重新起用的贬官张养浩,辞别山东家人,风尘仆仆奔赴陕西关中赈灾的身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他散尽随身所带银两,拯救苍生,心力交瘁,死于任所。

云锣一声,敲在观众心上。最后一个“苦”字余音袅袅,飘向岁月深处。

在古今各种版本里冬眠着的这首著名散曲,今晚复活了。

宣科走出来介绍《紫微八卦》。他说这是唐开元29年,也就是公元741年,唐玄宗李隆基为举行太平宫的竣工典礼而御制的“法曲”。它的姊妹篇《霓裳羽衣舞曲》失传已经九百多年了。

他再次自豪地说,古代汉族的宫廷音乐、丝竹音乐,还有儒家的雅集音乐,在中原地区消失已久,由我们纳西族兄弟保留了下来,这是中华音乐文化的幸运。否则,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将永远听不到中国的古代音乐!

哗哗的掌声表达了对“幸运”这一评判的认可,也表达了对纳西族人民的敬意。

以祈福为主题的《紫微八卦》,把观众带入神秘的境界。吹奏乐,打击乐,弦乐,彼此回护照应,控制着曲子整体的和谐。弦索的浪涛低沉下去时,笛子的清音高高扬起,似云雀振翎于霄汉;云雀敛羽,洞箫如夏日山泉,呢喃在涧底。镲钹轻拍,引领着节奏,羯鼓一掴,又把观众从陶醉中唤醒。

旗幡,伞幄,斧钺。袍袂飘拂,环佩铿锵。是天尊嫁女,还是玉帝庆寿?肃穆,雍容,高贵,恬淡。与现代交响乐截然相反,堂皇而不张扬,宏大而不强烈。或许,这就是唐代士大夫所崇尚的“中正平和”之音?

……一时高会阑珊,风送流星云追月。怀抱牙笏者,羽扇纶巾者,缁衣黄冠者,纷纷跨鹤乘麟,驾莅尘寰,为人间降下福祉。龙吟凤鸣之声,回荡于舞台,而那些皓首白须的演奏者,俨然一个个活神仙。

大厅再次被掌声淹没。我想,所有的人,都会打心底感谢纳西古乐,是它守住了被汉族人丢失已久的艺术瑰宝!

演奏《浪淘沙》之前,宣科讲到李后主的命运,讲到元曲在传播中分化为“南音”“北音”的过程。这位纳西族才子,不仅精于音律,也谙熟中国古典诗词。

“细乐”营造出清幽、淡远、忧伤的意境。还是那两位纳西族少女,柔情万般地唱出了一位亡国之君泣血锥心之痛:“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天才的词人李煜有意把悲怆的呼号淡化为娓娓诉说,而两位少女的歌唱,也恰好印证了鲁迅说的“隐藏在文字背后的东西比呼喊出来的更猛烈。”

一种热辣辣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虽然看不到其他观众的脸,但相信一定有很多双眼睛在发潮。

——几年以后,我看到《人民日报》报道:纳西古乐在维也纳演出时,台下一位德国音乐家泪流满面。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相信,这样的音乐,全世界每个地方的人都能听得懂!”

大幕在演奏者一再谢幕之后落下。观众意犹未尽,还在鼓掌。大幕再次开启,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宣科一人。他神情萧索,深鞠一躬之后说:“朋友们一定在关心纳西古乐的未来。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纳西古乐前景不妙!”

一句话如同一股寒流,冻僵了人们的感动。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们团里的这些宝贝——高龄的艺人,平均每年过世两个。这才十月份,今年的两个‘指标’已经用完了!”

又一记重锤敲在观众心上,唏嘘之声此起彼伏。

瘦削,黝黑,身穿蓝衫的奇人宣科再次深鞠一躬,黯然离去。

这可真是“春风堪赏还堪恨,才见开花又落花!”

二十多年后我偶然在网上浏览,欣喜地看到纳西古乐还活着。只是演出阵容远没有当年我看到的壮观。他们苦苦支撑到今天,有点杜鹃啼血的味道。而观众呢,几乎可用“寥若晨星”来形容。这才过去不到三十年,滚滚红尘中,乱心迷情的东西足以将人的视听淹没,有兴趣聆听历史的人日益稀少。

依然是一片雪白的头颅,依然是绛紫色团花长袍。但,此头颅非彼头颅,许多人早已驾鹤西去,当年黑发如漆之人,如今也已经白雪盈巅。

宣科还在主持演出。他虚胖,迟缓,明显地老了,目光里偶尔会飘过一丝迷茫。他大概没有料到,纳西古乐的危机,远不像“后继乏人”四个字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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