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上的人生

作者: 陈苑辉2017年12月14日来源: 四川经济日报原创散文

那架乌黑、发亮的算盘曾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带着一种噼里啪啦、时快时慢的节奏,仿佛从一片岁月深处传来,余音清脆而又久远。当我沉静下来,它如一团浓墨染于生宣的状态从记忆中浮出来,是那样凝重、鲜明。

计算机普遍使用的今天,古老的算盘没被废弃,它隐藏于乡下,不惧岁月的流转肩负起某一家人的柴米油盐。一间堆满日常生活用品、昏暗的店铺,我探身进去,条件反射似地弓起了腰,阴森之气顷刻如潮水般漫上来,我心里凉凉的。两片椭圆且厚实的镜片挂在七十有余的老叔公鼻翼上,仿佛随时会掉下去摔成若干碎片。越过镜片,我盯着他凹陷的眼窝,突然有一股难言的沉重与酸楚。他站在柜台后,左手置于算盘一侧,右手快速地拨弄着串珠。他行动已不利索,拨打算盘却依旧娴熟、流畅。一共三十二元六毛,低沉、粗重的鼻音伴着客家口音,似乎久病初愈。这是我回乡后第一次到村尾买东西。时日变迁,多少光阴不在,我从少年到青年现已步入中年,老叔公依然守着这间小小的店铺,布满点点黑斑的瘦骨嶙峋的双手,丝毫不受我惊诧目光的影响而慌张或急促。这双手,该有多少风霜雨露浸染其中?这算盘,我又是多少年未见、未触摸?老叔公漫长的一生就这样被小店和算盘支撑着,直到牙齿掉光、银发飘飘、进入黄土,我们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后,算盘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着,像一只不肯着陆的飞鸟。是的,算盘,我家里就有,但我确实很多年没见过它了,不知它是否安在?记得一九九七年端午节那天,乡下的老屋轰然倒塌了,梁木、碎瓦、黄土凌乱地交错着,呈现出一种使命已毕的倦怠和无奈父亲整理杂物时,好像掏出了一件传家之宝,喜出望外。只见他把算盘拨拉出来,轻轻吹去覆在它身上的黄土,又举起算盘晃动几下,立刻传来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父亲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仿佛一个孩童找到了一件失而复返的宝贝。算盘没事,算盘没事。他搂在怀里,如同安慰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后来,我到远方读书、工作,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极少再见父亲借着昏暗的灯光拨打算盘了。尤其是近几年,成了家生了小孩,我回家的次数更少,逗留时间也短,又用不到算盘,根本没再见到它。也许,有些东西日渐消失你眼前,终被生活的浪花淹没,当你突然发觉时,只能怅然若失添叹息了。我开始着急地寻找老家的算盘,一如找寻一位失散多年的兄弟

算盘,其实一直躲在我家茅草房里,因多年没进茅草房,我几乎忽略了它的客观存在。没有什么能抵挡时光的侵蚀,再次见它之后,我情不自禁感叹道。不知从何时开始,它身上乌黑的油漆开始脱落,露出一点点惨白,如同发霉变质的某种食品。它挂在一面裸露砖沙的墙上,“曰”字形的五根方形黑木、十三根小圆木串着几十个珠子组成了它的生命,维护着身子的稳定与安宁。我想,它该退休了,该颐养天年了。可谁也无法保证在某一时刻,挂在墙壁上的算盘会跌落于地,直至框架脱散,四分五裂,珠子落得满地都是。它一生的职责将止于此。它带给主人的傲气却没有消失。在酒精的刺激下,面红耳赤的父亲喜欢吹嘘自己。他的声音很大,外人听来似乎我们家并不太平。他说,论算盘,他是全村最熟练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比试过——当时他是公社的会计。印象中,没有谁跟他争论,父亲似乎总不服气,好像有人蓄意夺了他的名声。我是听着父亲的算盘声和自夸声长大的,后来每当闲来无聊,抑或某个落雨的黄昏,遥望窗外的我仿佛又听见了噼里啪啦的拨珠声。

算盘的运算法则有些复杂,光口诀就有加法口诀、减法口诀、乘法口诀、除法口诀和开乘方,其术语也不太好记,估计没有多少人懂或识记完整了吧?在城市里,算盘几乎被计算器垄断了、淘汰了,渐渐堙没于历史的尘埃,你已经很难发现它的踪影。我想,淘汰算盘的理由该是充分的。首先,它的体积相对于巴掌大的计算器而言是庞大的,材料过于原生态,不美观,再者,它的快速和精准被现代人的观念打败了,许多人认为它代表了落后、麻烦、笨重,属于它曾经的辉煌只能苟存于老一辈人的记忆里。算盘的一生,如同我们每个人生,历经沧海桑田终被尘埃堙没,遗忘最终一定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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