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与潮州歌册

作者: 陈维坤2018年01月11日来源: 潮州日报情感散文

祖母离世至今,已整整三十载了,关于她的一切记忆,似乎都和潮州歌册纠缠在一起。

最早的记忆碎片,是在一间光影漫漶的阴森老屋里,一群老太太,围坐成一大圈,轮流着唱歌册,没完没了。这其中就坐着我的祖母。印象中,那时的祖母已经很苍老了。她带着我,坐在一个偏僻角落里,安静地听着。我很奇怪为什么祖母从来都轮不着。但那时我在思考什么,祖母肯定猜不到,或者她根本就没心思去猜。她简直听得入迷,她的魂都被歌册勾住了,把百无聊赖地痴望着玻璃天窗的我都遗忘了。

往往这个时候,我就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了,小孩子也是需要这份存在感的。况且,吟唱声中,时间仿佛凝滞了,我忍受不了黑白电影般的单调沉寂。我使劲扯着祖母的衣袖,不停地哼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祖母却依旧坐着,仿佛屁股生了根般,只低低地说再听一会吧,就一会儿!眼里尽是哀求的神色。但我更加不依不饶,并且哭闹起来。最终换来的,是唱着的那位终于歇了下来,于是就有人直摇头,说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就不肯安宁片刻呢。祖母只得满脸歉意地站起来,牵着我一步三回头地提前撤离。

歌册,让我从小就扮演一个让人厌烦的角色。

但是,我往后的每一个日子里,依然被歌册不折不扣地包围着。我和痴迷歌册的祖母睡在一起,每个晚上,她总是端坐在床沿,凑近煤油灯,戴上老花镜,佝偻着背,轻声地哼唱着。每一页终了,她便在唇边濡湿食指,无声翻过。听着听着,我终于不胜疲惫,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很多年后,关于祖母的图像,就一直定格在如豆灯下唱歌册的一幕。

后来,祖母不单深夜唱,早上也唱——每个早晨,窗外还漆黑一片,她便开始了自己的“早唱”,直唱至天已蒙蒙亮,她才提着竹篮出门去——她要赶在其他人之前,绕着村子捡拾家畜粪便,这是她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风雨无阻,寒暑不易。回来时,天已大亮,刚好把我叫醒。

在祖母生命的最后阶段,她睡得更迟,又起得更早,她似乎彻夜不眠不休地唱着。我有点担心她,那时我自觉已经长大,懂得关心照顾别人了。我有时便劝她早点睡,这个时候,祖母便停顿了一下,慈爱地看着我,想了想,再柔声说,阿嫲老了,人一老,就不用睡那么多;又说,阿嫲想在走之前,把手头的歌册再唱上一遍。每一次,她都这么敷衍着我。那时,我尚未经历过什么生老病死,对于“死”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概念,眼前好好的人,怎么会死呢?我满腹疑惑,但祖母的一番解释,还是让我有点伤感

不想,祖母竟一语成谶!唱完这最后一遍,已是1987年的春节春天里,祖母真的带着一肚子歌册,走了。那一年,她68岁。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

或许,身体是她自己的,她早有预感。

关于祖母的人生轮廓,我是在她出殡时,从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闲聊中才慢慢拼凑完整的。她出生于暹罗,十七八岁才回唐山。婚后,生育的前两个子女都夭折了,我的祖父也早早离世……几乎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她的悲苦人生。最终,他们的眼光都集结到同一个点:当年,孤儿寡母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祖母常常舍不得扔掉咸薄壳的“土钉”(即生长根络),常把它们浸泡在水里,翌日再用这带着海腥咸味的水淋在白粥上……女人的所有不幸,生活的所有辛酸,她竟几乎尝遍!

就有人叹息,说按理,祖母本该是享福的命,奈何却命骞事乖,半世困厄。

说者一脸云淡风轻,听者却怆然神伤!

丧事完毕,我那熟悉又陌生的祖母的遗物,就只剩下那一堆老旧歌册了。我小心地把它们珍藏起来,不禁想起我上学识字之后,有一段时间,祖母一门心思都在盘算着如何教我学唱歌册上。在她看来,歌册就是小孩子最好的玩具。大概我那时常觉腹笥渐满,又觉得会唱歌册是一件很酷的事,便一口应诺。我试着翻开歌册仔细辨认起来,却马上就泄气了——里面好多字我并不认得!祖母平素话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但这一回却一次次鼓励我,说阿嫲没读过几天书,也学会了。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还一遍遍地给我唱《百屏灯》:活灯看完看纱灯,头屏董卓凤仪亭……她从没气馁,她是一个好性子的人。

不知是祖母教得不好,还是我太不上心,最终,我甚至连《百屏灯》也记不牢。如今,我想再专心学一学,可我与祖母已阴阳相隔永世分离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鼻子便酸酸的,感觉心里特难受,像硬塞了一团破布。

我偶尔还会翻出那一套套歌册来,对着它们发一会儿愣。很多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代湮远的歌册似乎并没有变得更旧——它们当初就已经足够陈旧了。但是,翻开来,我依然能够感受到蜡黄书卷中沾染着的祖母的唇香,与依附着的祖母的气息。我一边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一边细细地回味起与祖母生活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我甚至希望捕捉到祖母生前与痛苦有关的一些蛛丝马迹——那么多的人生挫沮,偶尔梦回,能不黯然自伤乎?

但是,记忆中,祖母在世时,她从不倾诉,她向来沉默寡言,即便在挥别人世之际,祖母也一脸平静安详,没有堆积出多少悲苦哀痛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心头的深悲巨痛,早已在歌册中消释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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