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杪掸尘

作者: 孙文辉2018年02月11日来源: 潮州日报情感散文

老屋未翻造时,每近年关,母亲照例要搞一次大扫除,即民谚所谓“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常常是屋内的油纸窗刚刚发白,母亲便急着催我们起床了,并分派好各种琐细的活儿。老屋由原先的大队仓库改建,虽算不上楼房,却也比普通的砖瓦平房要高出不少。倘要清扫屋顶那一根根椽子间的积尘,则日用的鸡毛掸子是根本够不着的。不过,乡间总有因地制宜的法子,后门头的青竹便是绝好的掸尘工具。

此时的竹子掉尽了先前葱茏蓊郁的叶瓣,裸露出细细瘦瘦的枝干,剑也似的直刺着深幽的晴空。父亲斫下一根足够长的竹竿作掸子柄,然后用篾刀一一删去竹节两旁的斜枝,拢成一束,扎在竹脑梢上,便算掸子丝了。母亲唤其作“竹枝掸子”,实际上它更像一把冲天的长柄扫帚。待我用旧被单、破篾席、过期报纸将屋内一应大小物什盖严实后,母亲便披上盛棉花用的大白布袋改制的一口钟,套上过去采蜜时必戴的黑纱网头套,手持可以顶到房梁瓦爿的竹枝掸子,开始角角落落地扫起尘来。

其间,除了全副武装的掸尘人外,其余人若不想吃灰尘,是不宜入内的。可我总难免好奇,常常蜷避于隔壁的灶根间,一边烧水,一边透过窄窄的槅门,饶有兴致地看母亲与灰尘周旋。看得出来,母亲朝屋顶扫尘的手范儿,跟平日里扫地是一样的,齐齐整整,密密实实,好似漆匠在刷漆一般;兼之竹枝一下一下地触碰着椽子上铺的棉毛毡,发出窣——窣——的声响:看着,听着,乃至如今想来,着实令人着迷。日光移转间,掸下的尘埃会被一段一段地照亮,碎碎屑屑的,犹如玻璃杯里数不尽的浮游生物,纷纷扬扬而又挨挨挤挤。许多年后,我读到神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偈语,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亦真亦幻的一幕,并在无形中增长了刻苦砥砺、追求光明本性的勇气。

等椽子间、横梁沿、上墙面以及所有平常清扫不到的犄角旮旯的尘埃统统落定后,母亲方得卸却装束,喝上一口温开水,长长地舒一口气,现出满足的神采。我随即封好灶火,拎起畚斗,细细地抖拾起被单、篾席、报纸上的落尘来。真是千粒灰尘屋檐下摊——收起来就多,有石灰粉,有黄泥粒,有蛀木屑,有蜘蛛丝,有老鼠屎,有燕子窠碎裂后的泥草灰,以及一切再也无从细辨的粉尘。此情此景,若叫敏感的诗人遇见,怕是要沉沉地喟叹一番,呼之为“时间的灰烬”了吧?不过在如泥土般素朴的乡人看来,藏着的是灰尘,掸落的依旧是灰尘。

稍稍缓过劲来后,母亲又开始在屋外的道地上忙碌起来,时而摊芦席、拆被褥、晒衣物,时而搬菜橱、洗碗盏、擦桌椅。我和父亲则在其间穿过来绕过去,相机干些力气活。此番除尘多为细活儿,差不多要将屋内的各样物品翻出来抹个遍,往往要费去两三个钟头。很多地方还要水洗,半天下来,母亲的手老是泡得通红通红的,但她心里是欢喜的。掸完尘,日头也就笔陡了,母亲再无闲力炒菜了,便简简单单地煮上一锅年糕饭汤。一家人捧着热腾腾的饭碗,瞧瞧屋里,瞧瞧屋外,又看看天,看看地,感觉目力所及,莫不清清爽爽的。届时灶君菩萨上天言事,想必也无可挑剔了。

若干年过去了,老屋终于改建成了两层楼的新房,可灰尘照样不少,母亲也照旧掸尘,只是方式有了些改变。就这样年复一年的掸尘,我不晓得母亲掸落了多少尘埃,又累积了多少对新的一年的企盼。当我渐渐步入中年,母亲的白发就越来越多,竟然变作了再也掸不掉的尘埃。有一段时间,我沉溺于慧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深渊而不能自拔。而母亲照例打来电话,说:“家里的尘掸好了,你们哪一日来过年啊?”那一刻,我忽而悟得了慧能的虚妄,欲安顿芸芸众生的人世岂可缺了尘埃呢?要知道多少日常生活的信徒,正是在一丝一缕的掸尘中憧憬着未来感受着人世的真切与安稳。而这不是一种更大的智慧么?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