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年夜饭

金鸡唱别，玉犬迎春，欢喜间就浑身轻松，忘了自己岁过花甲，已近七十岁了。

年夜饭年年吃，吃到如今，我是愈发觉出，这顿饭的滋味已远远超出了饭菜的味道，而是在品味着一种连续的记忆，让人回味无穷。我问过一些老朋友，大多有这种感觉。

我年少时，年夜饭是必须到父母身边去吃的。即便我在外地，也要一路不停奔回到家，去吃那顿与亲人欢聚的年夜饭。吃时只有欢乐，并不觉得为这顿饭父母要费多少心思。后来成家了年长些，父母都不在了，我在塞外过年，需要自己准备一桌年夜饭，忽然就知道，原来这也非易事。在那物质缺乏的年代，一桌年夜饭是需要提前做好各种准备的，从顶寒冒雪去排队采买，到精心储存，临近春节时收拾，再到最后煎炒烹炸，如同一个系统工程，每个细节都不可大意。于是，便后悔当年不理解父母为这顿饭付出的心血。那一顿顿年夜饭，虽然简单，但每一顿都充满着沉甸甸的父母对子女的关爱之情。

有些年里，我岳母年纪大，年夜饭轮到我们这辈人当值。想想那真是很快乐的竞争：兄弟姐妹几人，轮着做这顿饭，个个努力表现，唯恐落后，尽管手艺有限，质量不高，但那样一顿顿年夜饭，却另有了一番滋味，既给我们提供了孝敬老人的机会，又让我们在下一代面前做一次榜样。于是孝道使家庭温暖，欢乐和睦常在，家风由此传承。如今，岁月匆匆，小树长成，已是我们的儿女操办年夜饭了，并有再下一代在看，在学。

鲁迅在《故乡》的开头讲：“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这里的内涵非常丰富。我年少时从插队的地方扛着提包往家奔，车站内外都是戴着皮帽子的知青，眼里充满了即将归家的喜悦，好像闻到了年夜饭的香味，那就是“最像年底”的一个节点；我青年时，落户他乡，与妻女回津，并带着地方土特产，意为年夜饭添上一道菜，一路上精心看护，则是“最像年底”的一个场景；人到中年，采买制作，一桌年夜饭展现出来，等着老人和兄弟姐妹及孩子们前来，更是“最像年底”的一幕大戏；如今年老，生活富足，年底只待女儿女婿安排，随之去饭店吃年夜饭，再看满街灯火通明，饭店吃年夜饭的老少盈门，这更是“最像年底”的最新画面……

年夜饭，注定是中国人心中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一顿饭。倘若人在他乡，一旦归来，千里万里，风雪兼程，心里想的就是，一定要和家人共吃年夜饭。到了那个时刻，心想事成，梦想成真，一年、几年的思念得以面对，春风秋月的乡愁得以宽慰。故园恋，亲人情，家乡语，合家欢，就汇成那顿年夜饭最美妙的滋味——幸福。那幸福的滋味啊，伸手可摸，低头可闻，抬眼可望，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珍贵的滋味了。

喜迎犬年的年夜饭，我依然在塞外享用。家里的东西本来不少，但亲家的女儿还要把我们两家人都请到一起去吃。这很好，老少十口人，人多热闹。冬日的承德，碧空万里，白云飘来，遥望避暑山庄和外八庙，红墙绿顶，宛若仙境。待到腊灯红艳，年夜饭飘香的那一刻，我这老汉未及举杯，已经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