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一样的土地

作者: 鱼先军2018年02月28日来源: 商洛日报情感散文

躺在荒冢里的顺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这块地,到了子孙们手里竟然会无人耕种了。

地呈船型,临河,又比河床高出了一个台阶。每到极汛季节,翻卷的浊浪,也只是潋滟着它下颚的胡须,一波一波地往前涌;枯水季节,上游三百米处有条堰渠,可以借着河流的落差,缓缓的引流入渠,使这块土地充沛的吃透地墒。

当年给麻子爷家打工时,顺子除了饲喂牲口、劈柴担水这些杂碎事务之外,更多的时间是按照季节的轮回,务弄着麻子爷家的十多亩地。

顺子是个踏实人,也是一把务弄庄稼的好手,时间久了,麻子老爷家里户外的一些粗重活,基本都是顺子安排着去做,麻子爷也可放心的将地里的收种交给顺子去料理。

顺子最喜欢耕种的还是临河这块地。春三月,豌豆大麦还在春风中泛着晕白,顺子便在地的上边起垄育秧了。他会劈出三页席大的一块,捶实边上的地梁,揉碎土粒、漫浸河水,把瓦盆里已经生出白色嫩芽儿的稻种悉心地撒入秧母,再上覆一层细碎的粪土,大约一周之后,在和煦的春风中,秧池里便会挺起松针一样稠密有度的秧苗儿。每当这个时候,顺子就会仰靠在地坎上,敞开了棉袄,让风在肚皮上轻轻地划过,让长长的麦芒在脸上轻柔的扫来扫去。看着即将收割的大麦和蓬勃旺盛的秧苗,顺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等不了一月,只要大麦一搭镰,这块地就会在一夜之间由麦地变为稻田了。

北方的大米稀缺,能种稻子的地块也稀缺。闲时,顺子就会掰着指头数,按照当初和麻子爷约定的每年三块大洋,这些年,除了母亲生病用去一部分外,剩余的他一概寄放在了麻子爷家。到了年底,麻子爷会让家人做一桌上好的饭菜,吃饭前拿出顺子的工钱。顺子说不急着用钱,让先记在麻子爷家账上。

47年秋后,一天刚吃过晚饭,麻子爷把顺子唤到上屋,冷不丁地问顺子,想不想有一块自己的地。顺子说,想,咋不想呢。麻子爷说,那你就在我这些地里挑一块。顺子迟疑了半晌,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麻子爷说,兵荒马乱的,我现在外面用度也大,想把几块地卖了,供孩子在外读书。你也三十好几了,该有个自己的家,河边上那块地,就留给你,明年你自己经管着收种吧。

顺子一时竟激动得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麻子爷说,这些年你也给我出了不少力,这里还有你十几块工钱,拿回家安排一下吧。

顺子是说什么也不接麻子爷拿出的工钱,河边上那块地,少说也值三十多块现大洋的,他怎么能接麻子爷拿出的那些不值零头的工钱呢……

麻子爷帮顺子擦去脸上的泪水,拍着顺子的肩膀,说,那就先记着,你回去吧!

对于麻子爷的异常举动,家人们多是不能理解。麻子爷说,对一个喜欢种地的人,你给他一块金子,也可能会害了他一辈子,他可能会用不劳而获的金子去赌博、去吸毒。给他一块土地,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把日子过得更好。

麻子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仰着头看天上飞过的一群大雁。

顺子全身心的经营着这块土地。整天务弄庄稼的时间甚至多出了在家陪老婆孩子的时间。在这块地上,他独辟一垄,春天是一洼青菜,青菜吃过了种洋芋,洋芋收过了种萝卜白菜,四围的边边沿沿也不忘点种一点韭、葱、蒜苗类的调味小蔬和南瓜豆角。他会把一笼一笼的菜蔬给麻子爷家送一些。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两年就解放了,顺子家的地,自然而然地也收归了集体。听说,麻子爷在临解放时,把大部分土地都卖出去了,他把卖地的钱,暗地里资助给了共产党游击队。

土地收归集体了,但顺子的心仍然还在那块地上。那块地上的每一棵禾苗,每一个土粒,就连地愣边上的金银花,迎春花,还有石缝里的车前、薄荷、鱼腥草,他都会一一记在心里。晚上睡在炕上,一边是麦子和孩子香甜的鼾声,一边是顺子满脑子迎风起舞的麦浪、绿油油列队的玉米和彩蝶翩然的菜垄。他熟悉这块地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夏日的煎焦和秋天的溽热。为了这块地每一季耕种什么,他不止一次和队长争究,每一次迎来的都是队长不屑一顾的白眼。每当这个时候,麻子爷会背过人对顺子说,娃呀,集体看的是大盘子,那点事就不要太计较了。

顺子最敬重的就是麻子叔,每件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但要让顺子放下对这块土地的挚爱,那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

在这块地上,生产队种过麻,种过棉花,也种过荞麦。荞麦这种生长在干旱贫瘠土壤里的小日月庄稼,可以最大限度减少灾害造成的损失。秋后,满地白花花的荞麦,在经历了一夜的秋风,却连片倒伏,队里开会研究,就干脆铲了荞麦,在这块地上又建起了一座水磨。

哗哗流动的水和吱吱扭扭转动的水轮一转就是十多年,也转走了村里的许多老人,给孩子们留下了许多美好记忆。十多年的岁月,顺子劳累得过早地衰老了,务弄了一辈子土地,竟然要把自己的一把老命也留给这里。

他把儿子二牛叫到床前。二牛已经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和父亲一块种地。这孩子唯一的优点就是继承了父亲的秉性,也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顺子咳喘嘘嘘地对孩子说,记得过时节了给你麻子老爷烧纸。二牛点了点头。你记着,水磨那块地过去是你麻子老爷出让给咱的。二牛又点了点头。现在集体化了,也好,少操心。你记着,我要是不在了,就把我埋在那块地边上。庄稼人一辈子不要亏了地,人误地一晌,地误人一年,说完就咳喘得说不出一句话了。

埋葬顺子也受了一些难场。

苍茫的秋雨,像一片撕扯不断的灰色棉毡笼盖在人们头顶,让人每喘一口气也显得湿腻和压抑,行走在脚下的黄淌稀水中,竟会无端的生出许多忧愁烦恼

顺子媳妇麦子和儿子二牛给队长赔了顺子过去的许多不是,临了队长还是说,现在都在平坟修地,你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埋人,这不是与政策背道而驰吗?

麦子却只是哀哀地低声哭泣。

二牛说,我大说了,不占用队里的地,就在地愣边上往里崭一下就行。

队长说,你知道这里以后是修车路要用还是修飞机场要用,土地国有你该知道吧?二牛说,知道。那你还说啥呢!队长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你以为这事我就能做了主。

最后还是二牛的表叔帮忙把事情说好的。顺子也终于在死后的全七下葬了。下葬后的第二天晚上,新拱起的墓被上边的一抹滑坡塌掩得严严实实,这个辛辛苦苦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视土地如生命的人,死后完完全全地与土地融为了一体。

庄户人家的光景是赶着日子往前过的。

躺在地下的顺子怎么也想不到,在他死后不到几个年头,这块他念念不忘的土地,在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大集体运动后,又戏剧般完完整整的分回了二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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