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旧曾谙
清明将至的近些天里，似乎我的每个午夜总有长梦到天明，心中似乎也颇藏了抑郁。就一个人避开都市的纷扰，趁着雨天躲进许久未去的那方深林，心想求一处幽僻之地。不料眼前春光乍现，一片明媚光景。独立良久，心里的搅扰依然久不安宁--对于这个春天的突然，我愕然无措。
这个春天的乍然我始料未及更来不及猜想，感觉一切颇为猛然，瞬息万变。于是哀伤就不停地扩展变换，化作飘渺的物质，如烟似雾，飘转回环四处流散，散向黑夜，散进黎明，散近黄昏又散去长空大地，最后消失不见总归于寂。
我一直思索于生死之间。现在回头漫想起来，我依旧以为于贰零零五年前去世的长者们的一生是苦涩但却更慰安无恨的，在我家乡那个贫困的乡村上。
在那块土地上，风景细密飘洒如流动的空气，静静飘进每个于它腰间欢愉地走过无数春光秋景人们的心里：每年的三春过后，杨花漫天旋舞，如飘转的蝴蝶随风翻动时起时落，悠扬婉转四处溜散，午后放学的我们就追着笑着，一脚踩扁一个；路旁的老槐树必定要繁枝茂叶熙熙攘攘，一簇簇沉甸细密的白花在阳光下翻滚流动，泼泼洒洒如波似浪，蜂围蝶绕好不热闹，胆子大一点的孩子就爬上树头撅一叉花密些的枝叶带回去让家里的大人做蒸菜吃，口味浓而香甜；夏天，高大漆黑的枣树下会落满移动的树影，细碎的枣花密密铺撒一地，偶尔有几只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河边的野刺玫兀自开着娇嫩的花朵，芳香满溢，风一摇，花瓣无力飘落随水流走，流向岸丛，穿过石桥，又流进洗衣少女们的发间；家乡的美景要数秋天的落日最为美艳，黄昏来临，行走在长长的坝堤上看长空里的晚霞如牡丹和芍药，远处的湖面与大地连接成一条曲线，线上是流动的羊群--牧羊老人正挥着手中的草鞭轻轻地赶打，远处的村庄一片连绵起伏淡薄如烟；斜阳里，暮鸟一阵高歌吟唱过后，一切被夜幕笼罩得宁和安谧悄无声息……这是逝于贰零零五年之前的长者们的幸福，我总以为。
我还以为，这些长者们一定没有料到他们居住了一辈子的乡村后来的历史。
二零零六年，我听父亲说国家在搞新农村建设，还说贰零零八年之前这个村上的人都得搬去路边划分土地，重安新居。自高中以来，从前的悠闲全被驱逐扫荡殆尽，别说国事，就是家事我都不及虑问。父亲所说，我有些悲伤。
有一回突然记起一件什么事，觉得很苦闷，就搁下笔踱出了家门。我记得好像是一件好事，但心里始终觉得颇为烦躁；像是在一个午后发生的事，但映象总被定格在清晨才会有过的经历。心里还是认为记忆可能在某个时间上出错或是某个空间上缺漏了什么，总觉得蹊跷。这么反复徘徊思前想后的回忆了许久，猛一顿步才知道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屋后的那片竹林，抬头望望，感觉像是少了些什么，仔细一看发现林子里的那棵苦楝树竟然不见了，整片竹林显得空旷又陌生。我惶惑了半天，急着问父亲那棵树哪去了，父亲说砍了，说急着用钱就砍了，父亲在强颜欢笑。我自己也说不出的难受。
我一直在怀疑。父亲守了几十年的树说砍就砍了？我听邻家叔婶说，村长这些天总去找父亲。我知道父亲有事瞒我不说。
我只凭猜测，村长这几天在给父亲谈搬家之事，父亲没钱又筹措不到，只好卖些树木缓急；但我又想，像我家这类贫困户口，不可能说搬就立即让我们搬走；再者，说过贰零零八年以前要全部搬走，至今不是依旧无事？可是父亲究竟何事缠身而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有好多回早晨起床我都发现父亲床边有烟头烟灰堆积，而前一天睡觉之前我曾多次留意过那里是干净的。还有，村长在和父亲谈什么事情？是催促搬家还是无关此事而另有它意？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问父亲，父亲也什么都没有和我说。那年我读高三。
秋意渐浓，风变得萧瑟刺骨起来。
我离开了学校。我感觉太累了，很想放弃，放弃重担，放弃学业。我不想读书了。
回到家后，我彻底惊呆了。
屋后的旧宅拆了，所有的树木没了，父亲守了几十年的竹林也仿若空气般消失，干干净净。不远处的残墙断壁呼啦啦被风摇倒，茫茫的土地上仅留下三间瓦房突兀地支撑着。此刻，我才看到它无力而残弱的背影在凛冽的风中有多么的孤凄与落寞。
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踉跄几步进屋喝了口酒，说什么都没了，明天搬去叔父那间房。我看到父亲悲苦的双眼红肿得像一双灯泡，干涩的眼球上密布着血丝。
我没有说话。我猜到父亲遭见这样的景况，心里难受兼着痛苦而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彻夜不眠。
我低着头把眼泪往肚里咽，心如坼裂般疼。
父亲忽而想起了什么，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对父亲撒了谎，说这个星期放两次假。
秋风轻轻拂动着荒草，我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坝堤静静地望着干涸的湖底，仿佛看到曾儿时和伙伴们在那里嬉闹追打的大树一棵一棵在残阳里无奈而又绝望地重重倒下时的情景······我闭上眼睛，想，这世间变化真快，三年，仅三年便时过境迁，万物皆非！可是啊可是为什么？我一直想不明晰，难道要造化未来必要毁去从之之前？假如没有了先前，未来又何以界定自己不失为美仍为人所接受并赞定？我只以为好或坏本无泾渭之分，只人各不同因人而异。譬如建设，谁又能断定城市优于农村而农村永落后于城市？城市与农村本无界限，二者相通互融统一和谐，要农村向城市靠拢，必得适可而止，强施蛮行则得不偿失损农不利城，等于打断了农村与城市间的命脉根筋！但是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晓呢！
所以，于生死之间，设若我可重头再生，愿选择亡于贰零零五年以前，纵使夺去我生命的三分之二，绝不犹豫。
贰零零九年冬天，我和父亲搬进了叔父那间瓦房。父亲说来年春天就划地建房，估计六月份就可以搬去住了。
我感到一种忧伤袭上心头。
想想往事，仿若昨天却恍惚已多年如风流散，消失不见。
高考前，我的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情绪不定，时好时坏。有一回月假回到家里，看见一只猫突然跳到窗台上到处嘶叫，我心一烦，一把揪起摔在地上。父亲听到惨叫立刻跑进屋看到猫一拐一瘸地溜出门去，满眼都是心疼。我问父亲谁家的猫，父亲说是他买来养的，我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心中暗烦：这么大年纪还养什么猫，又不是小孩子！
后来我听人说，老人们都喜养小动物，尤其是在孤单的老人无人倾诉心事时，他们经常在小动物身上寄托精神的安慰。
十年前的我是个恋母的孩子。白天追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晚上也要母亲陪着才会安睡。母亲经常拍着我的小脑袋，满心宠爱的笑笑：娃娃可长不大了呦。我乐得一头扎进母亲怀里不住地笑。幸福一如清爽的晚风轻轻的飘进我小小的心坎。月儿深情地投映一抹抹幽亮，把老树的影子斜切一绺清幽，柔柔的铺在了地上。母亲坐在那里轻声哼唱：娃娃不哭娃娃睡，娃娃哭了娘盖被······河塘里欢畅的蛙声时而高吟时而浅唱，悠缓飘扬，像一曲摇篮伴我慢慢沉入梦乡。而母亲就在我幸福的睡梦中悄悄地走开，十年之内不曾出现。以致我觉得一个人是要在失去中方可坚强成长，要把依靠抛开才会有男儿自强不息之向，奋发图强。
所以，母亲出走后，十年之间我一直将父亲对我所有的关爱统作淡而置之，不闻不问，只收藏些感动倔强地埋进心里，不为人知。
我想父亲承担了太多，也经受了太多本不应由他来遭受的苦与罪。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关慰一下父亲，但我没有，出于母亲离家出走的原因出于我的倔强，我一直没有。母亲的事无法说，我也不会说，只当做场戏，既是戏，则不由我说了算结，归则追究历史，我不愿说。
二零一零年农历四月中旬，新房子完工。父亲每天都去新房收拾，铺地砖，扫院落，砌窗户，打灶台，一切打理得干净利落。十几年来，我几乎看不到父亲像现在那样开心--像个孩子。
农历四月底，高考结束。
回去那天是父亲接我的。父亲说他这几天都在村口等我，等我一起回家，等我一起搬进新屋去。我鼻子一阵酸痛。这么多年，我恍然间才发现自己是第一次听出父亲一个人在家时落寞孤寂的影迹。十年以来，父亲一定都是日日难熬夜夜难眠！原本好幸福的一家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却只有我和父亲常年相伴。我读了高中以后，每年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而每次回去也仅住一夜，和父亲接触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甚至有时候回去连话也顾不上谈就匆匆返校了。我真的无法想象这么多年父亲一个人都有怎样的煎熬孤苦和多么的难过悲伤！
我知道父亲一直在等。上帝也在等。等我理解懂得并接纳父亲的用心良苦。父亲不焦急，也不难过，又很耐心，一年一年地等；可是上帝却等得累了不耐烦了已不再想等我了，便趁我不虞，开了个荒谬而又撕心裂肺的玩笑--在我回到家的第七天，父亲猝然离世！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吓得不知所措。
我没料想到匿藏了十年之久的上帝会乍然再现，而这一次的出现，竟然使我的悲伤不休不止，彻彻底底！只有这一刻我才猛然发现：当初的倔强除了换来无尽的悔恨与悲苦外，自己一无所有。而那如长河般的悔痛也只能随着父亲那坟上的灰土在来去的风风雨雨里如波涛翻滚汹涌狂奔，止不尽也流不完······而有些事也终于随着父亲的去世成为一个谜，这个谜也许会被识解，也许永远会不为人知！
父亲去世后，我离开了家乡。本以为可以抹平心头一些伤悲，但我却发现所去处的夜空澄碧蓝明一如家乡从前的风景，有多美就有多伤。
十几年前，这个家因为许多伤痛离散得只剩下孤独与冷寂，所以我夜夜祈盼着相聚，祈盼着离散的亲人能有一天幸福快乐的团聚。
时间开始不住地流转。渐渐的我发现原来等待和翘首是一段如此艰辛酸苦的过程--我得用十几年的焦急与忍耐才可等到这一天。可是这一天的到来却让我瞠目结舌几近悲绝。时间彻底变得沉静与悲痛，我不知道这十几年的等待竟然是在无知地等待着父亲这一天突然地死去！
原来团聚也会因为要一起来伤痛才狠心地瞒了我十几年。
离合本无常，散也悲凉，聚亦哀伤。
那个秋雨凄冷的夜晚，我又想起了过去……冷雨滴滴湿帘寒，残灯剩盏到夜半。
此夜应有睡声鼾，回头人去衣单。对影恨聚散无欢。夜夜梦魂缠。十年泊燕，新坟早添！
有些东西你我左右不了，逃不开也躲不掉。譬如命。你推卸不掉，因为终点没到；你贪图不起，因为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不得不说这是宿命。就像父亲离世那会儿，我明明感受到一阵风从我窗前悄然而过，飘进屋里，触动一些东西，又在地上留下轻微的嚓嚓声--就如父亲的脚步声。一切都很真实明了，可是看不见也摸不到，只能静静地听。你不知道这阵风吹来的目的和这阵风的起点掩饰着一个怎样无以设想的迷局。也许你听说过这风的故事并也相信了这风的预言，但你绝对不会在这阵风吹来之时觉察出有什么不虞或是蹊跷之事。这就是命，来时喧哗如雨，哗哗啦啦；走时轻悄如风，飘忽而去。
生命终于二零一零年的人是在沉痛中走过最后一段人生的，他们将带着这些无奈的伤愁并亲人的祈祷长埋于尘，从此风流云走，天高地远，廖旷的野际只或稀疏传来几声唢呐，回转飘荡凄怨悲凉。
二零一零年深冬的雪花如枯叶凋零铺天盖地的飘落个不停。家乡的村庄即今已是茫茫大地仅剩一枯柳随风摇晃，好不凄凉！
二零一零年以后的岁月是生命的终结也是生命轮回的起点。奔走在二零一零年前后的我们，于变迁的家乡里曾有过悲喜也有过聚散，只是悲喜不惊，聚散不欢。
我爱家乡每一缕穿夜破晓的阳光，爱每一声悠扬悦耳的啼鸣和每一片流落芳尘的叶子，还爱万物生生不息的土地，更爱召唤生命轮回不止亘古绵长的气息。
你那么美，你那么美。可是我的爱经不起你秀美的诱惑，有一抹哀伤，一抹哀伤。
我曾从你身旁揽一怀春光一起笑忘世间的声响风，停了；叶，散了而今再寻不到那流走的时光你曾几番入梦，同一方秋水夕阳藏在青石岸，水一旁时光打湿了寂寞的衣裳从我心上，一抹如诗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