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爷

作者: 胡俊芳2017年05月12日来源: 邢台日报情感文章

一向身体结实的,说个不行就不行了。起因其实很简单。早饭后,梆子爷还到地里锄了几趟玉米。中午,前院的三婶家孩子定亲包了饺子,自然给他端过来两碗。可能是肉多油性大,可能是天气热,也可能他的岁数真的是大了,反正吃了饺子之后,梆子爷就开始上吐下泻,把村子里的医生叫过来,使尽了浑身招数,也再无回天之力。梆子爷就像霜打了的丝瓜秧,眼见得软软地塌了下来。

梆子爷没有妻儿。眼见得出了这么大的事,前邻后舍还有他的本家的人,自然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三婶子觉得做错了事儿似的,一步不离地守在梆子爷的身边;其他的人或蹲着或立着散散漫漫地围拢在一起,商量着这个后事该怎么办。

梆子爷其实是有家室的。他还小的时候,家里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户,四五口大眼井,二三百亩水浇地。民国的时候闹土匪,先是绑票了她的姐姐,后来又在一个夜晚从他家的后山墙打了个洞,将他家所有的东西洗劫一空。两场事情下来,家里已跟平常人家无几。他小的时候,家里给他定了娃娃亲,对方是附近村子里一个中医家的小姐。他的家境衰了,人家却没有嫌弃他,17岁的那一年,一支唢呐一顶花轿,他将那个小姐娶回了家。也活该他命赖。就在那天夜里,败退的国民党的部队驻扎到这个村子里,他被抓了壮丁软禁起来,他的刚过门的妻子被国民党的一个团长“圆了房”。羞愧的妻子跳了井,他的父母上了吊,而这一切,梆子爷都被蒙在鼓里。

几年后梆子爷回来了,头上亮亮地闪着一道大伤疤,那个过去精明伶俐的小伙子好像换了一个人,有点儿不够数似的。他回到家,问他的家人哪里去了?邻居回答说,他走后的一天半夜里,他的家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人喊马嘶的,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有人开门看,马上被一杆枪逼了回去,之后就不知道他家人的去向了。好心哄他的话他信了,之后每到农闲的时候就出去找,找了好几年,最后才死了心。他说他是解放军的兵。抓壮丁没多久就被俘虏,因为离家远回不来索性就参加了解放军,还参加了淮海战役。他说,打淮海那叫一个惨,枪炮声如爆豆一般,死尸像深秋原野上的谷个子似的一个挨着一个。人们问他,你的证明呢?你负伤回来,部队也不给你个军功章?他嘿嘿一笑,娘那个腿,回来的时候过一条大河,船翻了,湿了,扔了。大队的干部不信,不给他分地,他也不说什么,自己搬了行李就住到了离村子三四里地的一片废弃的河道上,开了几亩荒地,过起了自给自足的日子。

梆子爷看着是个闲人,但其实还真不是那么回事。爱管闲事,尤其是生产队上的闲事,谁要是沾了公家的便宜,他瞪了个大眼死里活里跟你闹,非把你弄的灰头土脸求爷爷奶奶低头认罪保证再没有下次了不可。但他对自己的东西倒不含糊。那年风调雨顺,他种的谷子、高粱大丰收,他一担担挑回了村,还叫上邻居们给他帮忙。黍子、高粱穗可以做炊帚扫帚,摔打的时候,妇女们都有私心,谁也不肯甩干净。他见了,倒背着手说,你们回家记得再甩甩啊,别让鸟啊鼠啊把它糟蹋了。梆子爷还偏向女孩。我们欺负了女孩子,他死活要把我们逮住,拎着两个耳朵“拔葱”,还不许哭,要是哭了还得再挨上两个耳光。过年过节的时候,不是给这个一把花生,就是给那个兜里塞几个柿饼,男孩子瞪着眼淌口水,梆子爷视而不见。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子就编了顺口溜:“梆子爷,一根筋,向女孩,有偏心,活该不得有好报,一生就得打光棍儿。”梆子爷抄起什么是什么疯了似的追着我们打,我们像土狗一样哀号着四处里猢狲散。骂过之后,打过之后,梆子爷就一个人坐在房顶上,愣愣地望着他曾经的妻子家的方向出神,无论冬夏经常如此,泥胎一般,有时候又让我们觉得可怜。

屋子里的梆子爷已经弥留,屋外商量的事情已经渐有头绪。村里的干部说,梆子爷的荣誉证书和军功章不是早就寄回来了吗,抚恤金也让其他的孩子上了学,毕竟是对国家有功和对咱们有恩的人,怎么着大小也得开个追悼会。三叔说,这么着吧,就让他的侄子为他打幡儿,当一回孝子,熬一顿大锅菜,这几间房子和承包地以后就归了他。大家就开始分了工,忙活起来,该准备啥准备啥。这时,他的侄子忽然说,呀,怎么也不能让梆子爷这么走啊,他一辈子没个人,死了还孤苦伶仃,再说了,家里有孤坟也不好啊!大家想想,也是。可梆子爷没钱,没钱怎么能买骨尸啊。一时大家没了主意。

这时屋里的三婶忽然叫了起来,快来看,这是啥?大家拥过去,三婶手里是一个油纸封着的什么东西,打开了,是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标致,穿着一件小花袄,留着齐耳的长发。大家看看屋子里到处挂着的明星照,忽然有了主意,给梆子爷剪一个纸人,就按相片上的样子剪。是谁叫了声,快问问梆子爷,这个女人叫啥?三婶子就凑到了梆子爷的耳边问,弥留之际的梆子爷嘴里哼了一声:“小翠。”

梆子爷出殡的日子到了。一大一小、一红一黑两口棺材醒目得有些耀眼。“嘀嘀嗒嗒”的唢呐吹起来了,一左一右的两口棺材抬起来了,黄色的、白色的纸钱洒落一地。是谁说了声,梆子爷,高高兴兴地走吧,你家小翠奶奶回来了,那时,人们听到的唢呐声,仿佛是梆子爷欣喜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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