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谢花

作者: 刘湘如2016年01月11日散文随笔

颍州东北,有个插花村,又名花墩。村名的由来颇有些意思:传说岳家军当年进驻颍州时,遇到这片荒墩,便在此安营扎寨。不料是旱灾太重,寸禾不收,人马饮水都很困难。他们正想撤离的那夜,忽见营寨门口有了清泉和鲜花,将士兵们欣喜若狂……以后,每当夜静更深,细心人便会见到一位美丽的村姑,从遥远的坡地那边,担着清泉,满身插着鲜花,向营地这边走来……为了纪念那位不知名的姑娘,年年三月初三,这儿的鲜花便插满了村头……

传说自然不是信史。然而在历史的传统上,这村子确实是以种花出名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种花的风气湮灭了,这里再度沦为荒村。

花开花落,世事变迁。这几年荒村变富了,许多人家又养起了花来。乡下人种花不像城里,精心地栽培在盆里,他们在屋前屋后,锄锄耨耨,很快就有个象样的花圃,反倒使考究养花的城里人望尘莫及了。若论其花势,虽不比南国的花城名苑,但比起历史上的花墩,却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在花墩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房东大娘的后院,有一块新辟的园地。春天里,海棠红开得艳满枝头;夏日,蓝茸茸的带紫纹的马兰花开了,那么生机蓬勃。眼下秋风送爽,又是一番景象:菊花开,千头百簇,满地铺金。

都说菊花不谢,确是如此,这几天西风渐紧,天旱草枯,而菊花,仍是那样精神抖擞,欣然怒放着。到了傍晚,晚风瑟瑟地吹来,花儿好像倦了,没精打采的。我踱进园子,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在给菊花浇水。稚嫩的小脸庞上,像溢出甜水儿似的。我问:“这块地是你家的吗?”她瞥了我一眼,不屑地回答道:“这还用问?”

这孩子很机灵,说得我气笑不得。正愣着,耳边却传来了一阵委婉的乡歌:

九月里赛似小阳春,

秋花开来黄橙橙。

家家飞来金雀子,

吱呀呀!唱一声,一片情……

歌声落处,竹篱外风刮似的,走进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细眉挑眼,朴素衣饰间,透出一丝丝秀气。她一手拿花锄子,一手拎花篓子,利利落落地走过来,接过小孩的舀子,一边浇水,一边教孩子培土。花丛中穿来走去,像两只忙碌的蝶儿。我闲着,知趣地自己走开了。

“怎么就走呢?”年长的姑娘忽然搭腔了:“连名字也不通报一下么?她叫谢菊,我叫菊媛,你呢?”说着,莞尔一笑,自去收拾她的一片花圃去了。

我想,这家人怎么这样喜欢菊花呢?连起名字也都是菊呀菊的。归来,为此沉思,俄而想起《红楼梦》中的菊花诗来:“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菊花诗风格各异,各有各的含义,那么,这位大娘家里养的这些秋菊,是不是也有着自已的“诗魂”呢?

大娘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她向我讲起花事,一个令人动情的故事——

原来这儿从前虽然兴花,却很少有人家种菊花。有一年酷夏炎热,大娘两岁的小孙女中暑了。在危急当儿,从附近小村镇医院来了位年轻姑娘。她带来些金黄的花瓣儿,用水泡开,让小孩喝下,病就渐渐缓解了。后来才知道,那药不过是一种菊花呢!自此,菊花在这儿种下了,繁兴了。每至秋天,家家屋前屋后,团团簇簇,黄的,红的,白的,紫的,各色花姿,争艳枝头,傲霜怒放,在冷风中娇慵地垂着头,逗人喜爱。种的多了,城里头便派人下乡来收购,种花人得了钞票,进而明白了菊花的许多好处:可以美化生活,还可以药用,还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呢!

世界上有些事,平平常常地开头,却又有轰轰烈烈地结尾。这村子开始种花,继而兴种其他药草,许多人家因此富裕起来了,盖了瓦房,修了园子,买了车子。经营花草之风愈来愈盛,房东大娘为此事常常笑得合不拢嘴,她成天要感谢这感谢那的,还给自己的小孙女起了个“谢菊”的名字。

初冬,那个叫菊媛的姑娘又来了。她穿了件淡绿色的滑衫,红润的脸蛋上露出了两枚笑靥,真像朵刚出水的荷花。她给大娘送来了一叠现金,还带来刚买的彩色电视机。“大娘,你要的东西,我全都给你带来了。这都是卖菊花得的哩!”她说着,笑意便填进了两枚酒窝。大娘却拍手打巴掌地,沉声漫语地数落她了:“你这丫头呀,总是这样,尽想着大娘……”转而又对我说道:“我老了,承包的一点地却让这丫头变成金子了。你这记者怎么不替我宣传宣传呢?”

看着眼前的动人的一幕,我心潮翻动,不禁也捧起了一朵花。哦,大娘、菊媛、谢菊……这一组人与人之间编织的乡村故事,是一爿多么富丽美好心灵的花呀。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又想起了当年那个花墩,那位满身挂着鲜花的村姑仙女的传说……

转眼就到了旧历年底,大娘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媳妇回来了,却不见了菊媛。咦,她到哪里去了呢?大娘却瞅空悄声地对我说:“菊媛回城里结婚去了,人家是城里的读书人,分配到这儿当医生,已经好几年了哩!”听大娘这么说,我忽而若有所失似地感到了什么,哦,为什么呢?是为了这个村子里正在延伸的故事么……

然而,当我拾回往事记忆,这藏在心间的一缕惆怅,竟又烟消云散了。这是次年秋天,我再次来到菊香村,走进大娘的后院,见那个熟悉的倩影竟又闪动在花丛中了。只是没见到谢菊,她已到城里读书去了。这时刻,重阳刚刚过去了,秋花仍在开着,在一片黄艳艳的,无语的幽魂中,隐隐露出了杞菊、滁菊、白菊、胎菊等各各不同的影子,还有又蓝又红的矢车菊,芬芳郁郁的三叶梗,间以蓬蓬紫苏、簇簇羌活、片片虫草,都在那一舀舀清水的滋润下,呈现出丝丝生命的颜色。溶溶的水光花容中,它们沾着水珠,迎着秋风,坚韧地微微地抖动着,好似在为它们的生命力,表示出最大的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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