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者,就应站起来

作者: 李金胜2016年01月17日散文随笔

书是那样的迷人,看着,看着,拽牛草的那只手就不自主地垂落下来。

“是干活儿,还是看书?!”远处,传来父亲的吼声。我心一颤,惊魂落魄,书“啪”地掉在草上,神经质地,双手迅猛地拽起牛草。

“你干什么?”父亲从不远处不只是走来,还是跑来,指着我的鼻子,“干活为啥要看书?看书还干不干活儿?”

我低着头,竭力不让泪水滴下,任凭父亲的责骂。

太阳,像一盘火,平稳地放在西天的边际。

一天的忙碌,使我没再瞟上一眼我那心爱的书本,因为,父亲一直在我的身旁。

每每日落时,我那紧张的心就在放松,因为我即将获得一点儿自由

“去拽牛草!”父亲发出也许是今日白天最后的一道“命令”。

拽牛草,每天挨黑时我单独行动的活儿。我高兴地跳起,雀跃地跑进屋,装着拿绳子,偷偷地将书———一本从堂叔那借来的《莽原》或《鸭绿江》或《收获》——揣进怀里。

此时的田里,就是我的乐土;此时的草垛头,就是我的自由区。常常,我便借故拽牛草而独赏书骚,但时时还要提防父亲的到来。

父亲最厌恶我看书写字,甚至深恶痛绝。干活时,更怕我影响劳动——干活开小差(看书)而与我形影不离。就是我站那稍一发愣,父亲便骂:“臭小子,是不是又在想书了?快干活!”

行动被控制,思想被束缚,在父亲的面前,我被驯化得言听计从,百般顺服。时时的大骂,让我魂飞魄散,时常还心有余悸。但我迷恋的东西我不会忘记,常常趁他不在时,偷看几眼书。被抓住,当然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然后是我“全心全意”地为家里劳动。

我不知父亲是父亲,还是监工?

一把牛草,一眼书。常常拽牛草的手不禁停下,人便倒在了书里。但今日,不知怎么的,父亲也来草垛旁?我被抓了。

晚饭,父亲把在垛头抓住我看书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大光其火,她放下饭碗,用筷子指着我:你干活怎么还贪玩儿?看书有啥用,看书能管你吃饱饭?

“我……”我从不敢反抗父母,但心中簇集已久的委屈不得不迸发,“我看书是……”

“干啥?”父亲急不可待地打断我的话,一张带着讥诮而神秘的脸几乎贴在我的面颊,“是不是当官?”

“我想学写作。”

“哈——”父亲听完竟笑得前俯后仰。

“写作?写作是你小子干的吗?你不是在白日做梦吧?”父亲脸上讥笑欲滴。

“狗咬月亮妄想,那事儿岂是咱们乡巴佬能够想的?”母亲脸色羞红,也许为有着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胡乱吹讲的逆子而感到羞愧。

“我……”我还想申辩。

“别讲了!”“啪”,父亲一拍桌子,“吃完饭睡觉去,别再做美梦了!”

看着父母那讥笑、揶揄、挖苦人的样子,看看这房屋黑暗、阴寒、恐怖的场景,我感到天旋地转,像受惊的几岁龄童,畏缩在墙边的暗角,呆呆地,呆呆地发愣。

但不知为何,我总“旧病复发”,还是偷偷地看书。可父亲把我看得更紧了。我不得不把生字、生词、丽言秀句抄在手上,趁干活儿父亲不注意时,偷看几眼。

可时时还是被捉住,每次被捉,父亲都是一顿冷嘲热讽,讥骂责怪。我的心也在一次次地被刺痛。

一个秋高气爽丽日高照的上午,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放下手中的活儿,一头钻进屋内,拿起笔写我想写的东西。

刚写两句,父亲便骂着冲进屋,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笔,扔在地上,然后把我拉出屋外,在院子里,骂开吼开了。

最后,他一阵狂笑,手点着我的鼻子:“臭小子,你想写作,想当作家是吧?不是我说,像你那熊样子,能在书报角发表一个字,我叫日头从西出!”

“你……”太难听、太伤人了,打我一顿又奈何?仿佛万箭穿心、雷打电劈,我变成了木偶,呆呆愣愣、痴痴傻傻。

“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父亲步步紧逼。

我在后退,一步步地后退,最后竟一屁股坐在院角那堆烂泥粪土上。

我没立时站起,我的魂魄已被父亲抓去。我还是一个痴呆傻人。

突然,粪土的一股清凉冲进了我的体内,刺激了我的神经,击醒了我的痴呆。

脑还在翻荡,怒火熊熊燃起,我愤怒地望着父亲,咬咬牙,心里只有一句:“有志者,就应站起来!”

后记:本文原载于《文学青年》1995年6月第2期总第154期。《文学青年》为辽宁《鸭绿江》函授教材刊,现似停刊。

因写于二十年前,只代表那时的心情。其实为人父母后的我,也早已理解父母当时的愤怒原因。从小学到初中基本上全班成绩第一的我,看书写字当然会受到父母的支持。只是初三前堂叔一家从青海格尔木农场迁回内地,他带来了大量的文学刊物,我借了几本,马上迷了进去。堂叔热爱文学,我们马上合资参加《鸭绿江》文学函授,我也跃跃欲试写些东西。当然,我的学习成绩也开始出人意料地下降,以致中考成绩落败,这严重激怒了父亲。

父亲一直疼爱我,我十三岁时有次甚至醒来发现我竟然睡在他的怀抱。父亲一直寄予我能考学成才,这也是几代人的梦想。自从大爷爷成为我们村庄第一位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我的太爷爷甚至把他的几个孙子在起名时都寄予厚望。“考试”、“连生”、“连中”,成为我父亲我叔叔以及堂叔的乳名。当他们一个一个没再次考试成功后,我成为李家这脉“金”字辈第一个男孩降落在村庄。“盼成”就成为了我的乳名。

但是在淮滨二高读书的我,继续痴迷文学,以致我的成绩一直在全班第九第十第十一名徘徊,那时考大学除了成绩在全班前三的有希望,五名以后的都只是梦想。然后我开始把我的梦想重点放在文学上,以致有一天我两手空空地回家向父母宣布我的学业终结。这让父亲很是悲痛,因为盼成没有盼望成才,这让父亲一天没有吃饭,在泪水中度过。

但这也是父亲对我看书态度急转的开始,便出现了上文中的那些深恶痛绝。这之后不久,父母马上让我结婚,分我三亩田,让我分家立户再不过问。我看着三亩田,正是深秋耕种,我借来父亲和叔叔的两头黄牛,但我套不好犁套,赶不走黄牛,这牛也欺负失败人,我让走,它们却站住不动,无忧无虑地甩着尾巴;我喊停,它们却呼呼地前冲,在一块田上胡乱地画印印儿。我犁不好地种不好田,一个下午都是我在田边的眼泪。幸好有好心邻居帮助,只一个小时便在天黑之前帮我耕完那块田。

但在这个夜晚,我拿着从妻那要的六十块钱,踏上了到上海的路程。我想边打工边学习。事实是,虽然那时是三八制工作时间,但底层农民工当时是没有周日周六的,二十年过去,农民工的真实工作时间更长,以前的三八制现在私企基本都是十二小时+。当一天十数小时工作下班,洗漱一下,已是夜深星月起,疲惫也随之而来,哪来时间看书学习。对于文学我就似一个投机的过客,每当攒了钱休息一下去学去写,但马上家庭快速地发完了那笔钱,我不能让孩子们因为我的爱好而误了他们的学业,我只能重新披挂去进行我的本行印花。

还有就是亲戚邻居工友甚至社会对于文学爱好者的偏见。他们能容忍一个人下了班去吃喝、去赌博、去网吧玩游戏、去泡澡嫖妓,却不能容忍你在一个僻静处去看书去动笔去敲字。他们嘲笑、揶揄、挖苦你,甚至隔几秒问你一下你在文学上赚了多少多少钱?每年都有至亲好友规劝我走正道,不要走文学的歪门斜道。他们说你一大家子全靠你挣钱养活,你不能因为那高不可攀对于普通人来说狗屁不如的文学,而让你的家人受苦受累。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我的堂叔。比我更早爱好文学的堂叔,以前还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因为文学,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堂婶跑了,他的女儿也不得不送养远在新疆的妹妹家抚养。而堂叔流落上海,每个建筑老板都不能容忍他放工拿着书本的态度而排斥他,在他再三保证不看书不写字下,才勉强找到工作。而一次事故,他从高处跌落,头撞在脚手架的钢管上,大脑受到影响,真的从此痛苦地远离了他的爱好。

我九三年还认识一位工友诗人老王,同样因为文学爱好,他没能学得一门技术,回家在老婆面前受气挨骂的样子,真让人悲痛。

对于他们我还算幸运者,我有三年彻底丢掉书本,学了技术,并在职位上步步高升,有了普通工种几倍的薪水。但领班、主管、厂长所要付出的工作时间比普通工人多了更多,文学也越来越远离于我。

也许是基因遗传,我发现我的大儿子在初中时也在偷偷地写一些东西,并准备偷偷地投稿,我的弯路让我在愤怒中及时地制止了他,我用当年我父亲对我的挖苦去对待他(我那时真的理解我父母对我的辱骂是对的),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可我不能让他重复我的弯路。二十年前,我把我写的一篇中篇小说投稿给《上海文学》,没想到编辑丽燕书老师写信邀请并接待我,说了关于文学的方方面面的知识,其中就有多读书,最好读大学,受教育多和阅历丰富,作品水平自然就上去了。

我没能读大学,也没有时间业余学习,但我不想让儿子去做工作环境越来越差的农民工二代,我让他学课本,走正道,直至去年他以不错的分数考上大学。我甚至不顾数百元一天的收入请假,亲自开车不远千里把他送到河南大学的大门。

再过几年,当他们大学毕业,不需要我挣钱养这个家时,我有了新的打算,就是我彻底离别工作时间太过长久的印花行业,做个小生意或卖个早点,每天有大量的业余的时间,去进行对于我来说这生苦苦追求的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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