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妹子

作者: 张恩华2016年01月20日亲情故事

“……高高百草岭啊,苦苦荞粑粑;地肥水也美啊,只怪命里差;想嫁皇粮男啊,猫抬尿泡怕……”这是我童年时,我祖母经常唱的。这个调子表述的是云南楚雄大姚百草岭山脉上彝族妹子命比苦荞苦的无奈心态。

据我祖母说,她也是一个命比苦荞苦的彝族妹子。她是从百草岭山上来石羊河谷的盐矿赶街时,被我赶马驮盐巴的爷爷骗走的。当然,我爷爷在我未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我无法求证。

我祖母到了70多岁过世时,都没有改变得了彝族的生活习惯和说话口音。我喜欢同祖母在一起,是因为我喜欢祖母讲的彝族故事。我祖母比周边的女人好看,有亲和力。到我记事时,祖母已经60多岁了,但她仍然身材高高,皮肤白白,凸凹有至,象今天的女妖精演员赵雅芝一样光彩照人。

祖母讲百草岭山上的故事,讲的遍数最多的是百草岭山上美丽的彝家姑娘米依鲁和朝列诺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百草岭山下石羊盐矿小龙女带着绵羊找盐变石羊的故事,百草岭南麓龙山上的青龙变成六苴(音:zuo)绿孔雀石铜矿床等故事。

祖母的故事,比百草岭山脉的百草多,比百草岭山脉的百奇,让我的童年充满了无限的遐想。我在童年时就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到百草岭山脉上,把祖母讲过的,没有讲过的故事全部收集起来,让全世界的儿童都能读到。所以,我在1980年技校毕业,学校分配填报志愿时,我就填报了位于百草岭山上的云南冶金系统下属的六苴铜矿。

来到六苴铜矿报到后,才真正发现“满腔的热忱,换来一盆冰凉水”的滋味。

六苴铜矿位于百草岭南麓的六苴河边,据懂彝族文字的人说,“六苴”翻译成汉语是“苦荞粑粑”的意思。难怪我们坐在送我们进矿山的汽车上,一路看到的尽是开白花的苦荞地。

“……高高百草岭啊,再高也有顶哟;长长六苴河啊,再长也有源哟;苦荞粑粑啊,再苦也有甜哟……”这是我驻进坑口分给我宿舍的第一天,就听到楼底下一个彝族老奶奶唱的一段酸楚的彝族歌谣。

我经常听,每次心情都会掉入苦涩的缸里。因为我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平时都听惯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等正面歌曲,现在听到这样的歌谣,觉得一下子从蜜罐子里掉入到黄莲池子中。

其实,产生这样的心情,是因为我癞蛤蟆掉到枯井里,只看到簸箕大的天一样。我们国家,由于地域面广,经济发展参差不齐。而大姚百草岭山脉,地处中国仅有的两个彝族自治州的中心位置,进化比较慢,许多的彝族群众到了解放时才从奴隶社会进入到社会主义社会。并且,由于百草岭山脉山高气温低,过去又过分强调大一统的种植方式,尽管百草岭有着丰富的矿藏资源,林木资源,旅游资源,也只能“守着龙潭喊口干”。

也许,我走的路,没有她走过的桥多;我吃的米,没有她吃过的盐多。所以不能从心灵深处感悟到这个彝族老奶奶生活的艰辛与不幸。

六苴铜矿,属于吃皇粮的国营矿山,那个时候矿山才刚刚投产,生产任务不紧张。而国营矿山的一般员工,都是“小人不管事,小刀不砍刺”的,大家只管敲钟吃饭,签字拿钱就行了。

我们井下工,工作是艰苦一些,但钞票也是可以垫铺睡的。一个井下工养活一家人,还可以抽点好烟,喝点小酒,悠哉游哉地过日子。

“井下工,活神仙,天阴下雨有肉拈;钞票多,摆房间,就是无人在枕边;彝家妹,赛天仙,苦荞地里搞农耕;苦荞妹子叫一声,小哥给你诓诓天……”虽然有钱,但我们单身汉也有我们的苦恼,当时在我们坑口,大家都会哼这一段顺口溜。

有些胆大的井下工在上下班的路上,见到彝族小姑娘到我们矿区来赶街,也敢用这样的顺口溜去挑逗人家。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一般的有色金属矿山,因为生活条件艰苦,又都是重体力活计,所以招工时都很少招女工。在六苴矿山上,女性资源就显得稀缺和金贵,有些井下工看到一只母鸟从蓝天上飞过,也会显得欢欣鼓舞。

我们工区有一个井下工叫“黑旋风”,长得牛高马大,干起活来一个顶三,说起话来声若洪钟。井下的工作,打眼放炮,出渣钉道,他样样都冲在前头,时时都能出点风头。每年都能把工区的、坑口的、矿上的大红奖状抱回来。

即使这样的人,见到母鸟飞过我们上空,也会忍不住欢欣鼓舞,手舞足蹈的。他最擅长观察的是女人,下至十六岁,上至六十岁的女人,他都能明察秋毫。最典型的是只要我们身边过去一个姑娘,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个姑娘的胸部是否系着“武装带”?“武装带”是白的还是红的?并且杯罩是多少尺寸?我们经常说“黑旋风”是双面人,外表憨厚老实,内心奸诈诓人。

我们在井下干完工作无聊时,最爱说百草岭的苦荞妹子象丰收瓜,又便宜又好吃。说便宜,是因为种苦荞,种一山坡,收一箩箩。苦荞妹子们一年的苦荞收入,还没有我们井下工一个月的收入高。找他们做媳妇,几条烟,几丈花布就成事了,非常便宜和实惠;说好吃,是因为百草岭山上种苦荞的苦荞妹子,长期生活在植被好,空气湿润,负氧离子高的环境中,她们都是白生生的,水灵灵的。而天天爬山下坎,又使得身材发育良好,大胸细腰,让色欲男人馋涎欲滴。

人类的婚姻,许多时候都只能是随行就市。而我们六苴铜矿的矿工,因为深处道路崎岖的高海拔地区,与昆明楚雄等城市相距又远,所以许多矿工们也就只能就地取材了。

人的婚姻有时如买商品,并不是你有钱就能够买到你心仪的商品(删去“的”)。比如我们工区的“黑旋风”,就是自恃有钱,所以挑媳妇挑花了眼,他挑七挑八,挑个尖担担水两头塌。前前后后找过几个,要么就是他嫌人家不漂亮,要么就是人家嫌他外貌凶悍。

“井下工,活神仙,天阴下雨有肉拈;钞票多,摆房间,就是无人在枕边……”有一天,我和黑旋风休息,我们吟诵着这段顺口溜正想出门玩时,被同楼的一个井下工进来,一人一拳地打在胸口上。

“搞什么?搞什么?”他大大咧咧地吼我们。

“别打……别打……我有好事告诉你们!”我们两个正想合力还击他时,他却告饶了。

这个矿工也是我们工区的。前几年他在百草岭山上的昙华乡苦荞村当了上门姑爷。他跟我们说,他老岳父家旁边有一户彝族人家,也是想找一个矿工嫁到矿山来。所以他把这个好事推荐给“黑旋风”。“黑旋风”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跳了八丈高,说是这件好事促成了,他要请他喝一个月的酒,并祖宗三代不忘媒人情。“黑旋风”换上了洗得白生生的劳动布工作服,叫他当天就带路,到苦荞村去会会苦荞妹子。

介绍人领着我们到了苦荞村那个苦荞妹子家,那个苦荞妹子听说我们是来说她的婚事的,就主动回避了。

“啊——栗原小卷!”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别人以为我神经失常了,所有眼睛都看着我,我羞红了脸。因为那个苦荞妹子从我们旁边过去时,我立即想起了《大众电影》杂志多次介绍过的日本美女演员栗原小卷。栗原小卷当时正红,她是中国和日本男人梦中的情人。

主人家先是倒苦荞茶给我们喝,然后是抬出了苦荞粑粑来给我们吃。

我喝着茶,吃着苦荞粑粑,心中在想:为什么百草岭山上的女人,天天喝点苦荞茶,天天吃点苦荞粑粑,人还长得那么的漂亮?

“请问你多少岁了?”介绍人不断把话引入正题,苦荞妹子的父亲看着“黑旋风”有点老貌,就开门见山地看着“黑旋风”问。

“二十公岁!”“黑旋风”看了看介绍人,笑了笑就抢着回答。

“噗嗤——”我差点把口中的荞粑粑喷了出来,立即抬着碗跑到院心里了。因为“黑旋风”已经近四十了。他抢着说二十公岁,也许是想把计量学上的公制与市制计量结合起来诓人家山区人,也许是一个老男人遇到心仪姑娘后的黑色幽默。

“黑旋风”的艳福的确不错,用了一点雕虫小技,还真把一个如花似玉的苦荞妹子娶到矿山上来了。

“鲜花插在牛粪上!”做客那天,我们同桌的几个井下工都暗暗地为这个命比苦荞苦的苦荞妹子担忧。

鲜花和牛粪,本来就不是一个类别,只怪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两个不相干的男女凑合在一起。

有人说,婚姻如圆规,只有两脚长短一致,才能划出完整的圆形。苦荞妹子由于没有收入,只能经常去那些建筑工地挑沙灰、挑砖头。

百草岭山上的,有如秋天树枝上的叶子,只要稍微吹点寒风,雪花就会飘飘洒洒地下几天。我们六苴矿山,几个点都是建在当风的山梁上,只要百草岭山脉咳个嗽,我们矿山就感冒。许多时候,在大雪飘飞的上下班途中,我们远远的能看到苦荞妹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工地上,身子冷得象筛糠一样的抖。

“苦荞妹子——”有一次在食堂打饭处见到她,看到她被晒得又黑又瘦,十个手指头崩裂得象小娃娃张开着嘴一样,我情不自禁地心疼起她来,同她打了个招呼。

天地转,光阴逝。随着开采量的不断加大,六苴铜矿的矿产资源也不断枯竭,六苴铜矿的许多人也不断地流向四方,而我也随着大流离开了六苴铜矿。

俗话说:有古树就有人送钱,有鸡窝就有鸡蛋捡。大姚县境内的百草岭山脉,海拔3600多米高,它如一块绿色的宝石,俯瞰着方圆三五百公里远的彝山。特别是前些年许多地方生态遭到破坏后,百草岭山上的许多千年古树和奇花异草,就成了稀世的活标本,吸引了不少的植物学家,旅游爱好者来观光旅游。

“梧桐树上金凤凰,引得百鸟乐无穷。”这是随我同行的一个外省诗人到百草岭山麓的昙华山参加“二月八插花节”时,随口吟诵的诗。

我们到了昙华乡插花节主会场的彝族风情村,看到一家标榜“绿色食品轩”的商家在做美女秀。天姿国色的彝家女穿着彝族服饰,在轻缓的音乐中,抬着包装精制的苦荞茶,苦荞粑粑走猫步。

出于对苦荞的好奇,出于对昙华山彝族美女的欣赏,就到了台后的院子里喝苦荞茶。茶喝得差不多时,走到书架边拿过一本翻旧了封面的《千金要方》翻了起来。几行字跳入眼睑:“苦荞,味苦,性平寒,能湿肠胃,益气力,续精神,利耳目,炼五脏渣秽。”并说:“可安神,活气血,降气宽肠,清肠,润肠,通便,强心,减肥,美容……”

摆着书边喝茶边想,难怪民间有谚语说:“五谷杂粮壮身体,青菜萝卜保平安”。苦荞当然也是五谷的重要组成部分。看着眼前一个个阿娜多姿的彝族姑娘,我终于明白了泥塘中的清香荷花受人赞美,百草岭山上的苦荞妹子受人盛赞的原因了。

“嗨——您来这里干什么?”背脊上被人拍了一下,并听到一个甜脆女人的声音,我立即转过头看。

“……”美女很面熟,虽然资深,但其韵味却也是十七八的姑娘难以比肩的。

“‘黑旋风’——你出来——”女人向着后院喊。这一喊,把我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喊回来了。

“啊呀——苦荞妹子——”我忘乎所以地跳了起来,拉住苦荞妹子的手,兴奋地睁大眼睛。

随后,“黑旋风”也从后院出来了,虽然七十有余,但却是鹤发童颜。

兄弟,好难见啊——”“黑旋风”紧紧地拥抱着我,把我的身子都抱疼了。

“啊呀——还是昙华山的水养人,还是苦荞妹子养人啊——”我挣开了“黑旋风”的手,边打量他家两口子,边打趣着他们。

“啊呀,全凭你嫂子啊,这些年多亏她了,要不我的骨头都到阴朝地府打鼓去了,哈哈——”“黑旋风”笑得十分开心。

“黑旋风”告诉我,他几年前就是三期矽肺病,经常住院,是苦荞妹子不嫌弃他,天天到医院去帮她端尿抬屎,直到近二三年,身体才得到了康复强壮。

听了“黑旋风”的叙述,我对苦荞妹子更加起敬了。想当年“黑旋风”自恃吃皇粮,自恃有钱,没有很好地善待苦荞妹子,但苦荞妹子没有以牙还牙,即使在取得钱财致富后,仍然继承了彝家女人的传统美德,以德报怨,悉心照料,让“黑旋风”走出疾病的困境。

看着“黑旋风”的滋润,听着苦荞妹子的笑声,我的心象冬天里的房间突然打开了窗子,感受到了温暖而又绚丽的阳光。

当晚,我们四人喝了八瓶昙华山的“彝山醉”,兴奋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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