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里听声

作者: 孙文胜2016年10月05日散文随笔

少时,看待动与静,总以为二者词义相反,难以同日而语,此去经年,蓦然回首却发现,静动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因为人们一直在喧嚣中寻找寂静,在静默里谛听声音。

化静为动,动里享静,宋人赵师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梅雨时节,约客饮酒对弈,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阻断来路。独对斟满的酒杯、摆好的棋局和昏黄的油灯,无意间用棋子敲击棋盘,孰料清灵悦耳的声音震得灯花猝然坠落,霎时溅开满屋星火,让他很快就忘记等待的焦虑,没有了对雨的愁怨,完全沉浸在梅雨、池塘、蛙声……万般天籁构成的静谧世界之中。

古语有云: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动中取静,抑或静里听声,都需抛开世事的华丽与浮躁才成。陶渊明之所以觉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因为他放下了浮名,自然会品到酒的醇香,看到菊的金黄、南山的悠远。故此,我就想一个人若能在静里听出天籁,动里寻出宁静,应该是脱俗的,是获得了大境界的。

有年冬天下大,洋洋洒洒一夜不停歇。清早打开门,枝、瓦屋、田野……都被厚厚的白雪包裹着。天地苍茫,冰雕玉砌。戴上有护耳的棉帽,裹紧娘暖热的小棉袄,我喜欢一个人走在路上。我前面走,小狗紧相随。它时而黑箭一般射向土坡,时而弓起腰肢,在柴垛里刨寻野兔,眼里满是新鲜和好奇。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我只想捕捉几朵雪花送给娘。眼瞅着雪花飘过来,伸手去接,不是落在脖根、肩头,就是挂在了眼睑、眉梢,腾挪跳跃,终不能得。于是,我就展开两掌,静静等待,终于有几片雪花蝴蝶般地停在了掌心。六瓣的雪花晶莹透亮,每个花瓣上的小冰晶,都闪烁着圣洁的光彩。娘说,雪花是花,就应有暗香涌动。我仔细一闻,果真有清香沁人心脾。惊奇过后,私心里再待收藏,眼里就只剩几粒滚动的水晶了。

蜿蜒的小路曲折悠长,路边几丛干枯的苍耳子在北风里簌簌作响。我顺手牵住雪枝一抖,就有苍耳子黏上了棉袖筒。苍耳子是乡村孩子游戏的道具,黏上头发、钻进衣领会让你弃之不掉。那一刻,大雪无言,但玩着苍耳子,我的耳边却有遥远的童谣隐约传来:“叫大姐,开门来。大姐不开叫狗开,狗到河里捞韭菜。韭菜花,漂上来。叫你戴,你不戴,人家戴上你蛮爱。”就这样走着、看着,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忧愁,心底充满了无限的欢快和纯美。

若干年后,我也多次踏雪寻梦,倾听天籁。然而,昔日的清纯和率真再也难觅踪迹。莫非是被世俗熏染了耳目?让得失遮挡了心智?

但有件事却令我念念不忘,至今称奇,那就是父亲的耳朵。

父亲八十岁那年夏伏,天气奇旱,地龟裂、河断流,庄稼也口渴得叶子打了卷儿。为了不误收成,父亲就托人打电话让我回家浇玉米。由于旱情大,村里就实行挨户轮流,人歇水不停。轮到我家的时候,正值夜晚,父亲担心我多年不干活,不会浇,死劝活挡着非要跟着上地。怕父亲夜深受凉,我扛着铁锹,还夹着凉席和薄毯。

月亮明晃晃地悬在头顶,四下里朦朦胧胧。改好水渠,我和父亲就坐在路边拉家常。突然,父亲屏住声息说,你听,玉米拔节儿了。

我凝神听了听说,哪来拔节声?只有蛐蛐儿叫呢。

父亲说,玉米喜水。渴极了,能喝上水它就连夜长。你再静心听。

我起身蹲在了地垄里,真的就听到“咯吱”、“咯吱”的脆响声。不似虫鸣,不是鸟语,却分明能感受到一股向上的力量和生机。我问父亲,周遭水声、虫声、风摆禾叶,您咋就独独听到了生长的声音?

父亲说,我伺候庄稼,庄稼有个喜乐病痛也就知会人。

粮食是乡村人的命根。庄稼给予他们痛苦、希望、梦想快乐,他们就以全部的热情和真诚“伺候”庄稼。他们促膝交谈,荣辱相依,故而于纷乱中相互听懂特别的语言,也就不是我认为的特异功能,而是一种心灵的默契。

量有多大,心有多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泊心境,守望简单,方能感知生命的最真和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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