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柳

作者: 高翔2018年01月11日来源: 潮州日报散文随笔

柳,没有松的刚烈冷峻,而有的只是柔韧妩媚。我一直以为,她是美女子幻化成的灵物。

我新搬的房舍前,就站着这么一棵柳。

春日,太阳的脸一羞红,柳的芽眼,便爆花米似的绽开。远望,那柳是团绿烟,虚虚地浮动着,水墨画晕染一样,很淡,写意得很空灵。

还没等我从快节奏的日子里苏醒过来,门前的柳,已满头千万缕绿发了,俨然一尊长发绿女,那俏姿,是松杨树无法比拟的。无意间,细风在那绿发上轻轻一拂,柳便极其敏感地动了一些腰肢,似在羞涩妩媚,俨然是害羞女子。而当粗风来时,那团绿,这端便凹一块,那端就鼓一处。那情形,嫩软得似乎没有骨头,假若用手一掐,便会掐到她的心窝去了似的。

我房舍前这尊女柳,可远观,但是却近看不得的,因为她的干儿太丑了,是丑得不能再丑的那种丑。

柳的丑,是由于人为因素造成的。

先前,房主人是位打鱼机非法制造商。房主人采用地下特工式的生产方式进行生产——夜里生产。房主人常常蹲在柳下,树上便挂一颗红灯,还将一箱乱七八糟的铁配件沉重地吊在柳树上。而柳那时候,身嫩体软,怎么受得这般折腾?加之白日里,有小学生的绳子,常常将柳捆缚,还被小学生身靠手推,柳树便没有了安宁的时日。

所以柳在生长过程中,长得极其缓慢,且奇丑不堪。

看她,灰黑的树皮,麻纹深裂,鳞癣皮上,繁星样密集着小青苔,斑斑点点的模样,似醉酒人喷溅在墙上的呕吐物。然而最不忍睹的是树干上的刀斧疤痕,无皮处的木质早黑灰腐烂,那是她的烂疮吧——烂见骨了!跟骨相邻处的皮兀地凸鼓起来,新肉特别扎眼。就在柳根部的干上,竟然还包蕴着一块石头,既丑又奇。来过我家的客人,都好不生疑,问:柳还长石头?

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听我的邻居李隆重说,那是我以前的房主人,嫌柳歪脖斜腰扭身得丑,用石头痛击了柳干,柳没击断,石头却嵌在了其中。

柳就这样保留了一种伤痛记忆,年年月月里,她想努力用皮把石头包容而裹藏起来。柳要裹藏这块石头,其目的并不是要记恨一个人,或者记恨某一件事情。她从来不曾不记恨过谁,况且也记恨不多来。看看,有人摇她捆她,有人唾她砸她,她只是母性地包容着这一切。就说我吧,她就没记恨过我。那是刚搬进这儿的时候,有人在柳周身堆了一堆稻草,我点烟,一不小心中,让柳周身堆着的稻草着了火,烈火顿时猛起。那次柳叶与小枝,全付之一炬,烧成了一个和尚头。

也就是那次焚烧,柳变得黑丑起来。我看着那漆黑的模样,暗想:柳肯定要死了!于是提议说:砍了柳吧,这柳已没用了,即便活过来,也是世界上最丑的一株柳了。利刀下去,没弄几下,妻阻止了我,说等些日子再说吧,女人就是总是往好处想。

在某一日晨里,妻子突然惊呼:“柳发芽了!”

我从写字台前跑来,心中窃叹窃喜,但又忽生疑云。

是回光返照吧?真正要死的事物,在死 前,会精精神神地活一次的。我一时又一脸呆相起来。

“呆子。我说别砍吧,她不是活过来了嘛!”

“她活不长的。”

“废话,树命又不是咒得死的,枝死根不死,形失魂在。”妻子的说教,我似乎动了一下立场。看看那黑身段上冒出得那颗淡绿水嫩的芽,犹如沙漠中的一处小小的水潭,喜忧参半,说不定哪日的风沙就灭了她。

芽坚定地粘在树上,能细辨出瓣瓣嫩叶,叶儿尖尖嫩嫩,能掐出水儿的模样。叶尖儿的最外层有粉末白的一层颜色,那是极细的一层白绒毛,是生命的胎衣吧!柳是死过一回的,算是再生柳吧,她从婴儿又再长大。

再后来,柳竟然又生出了淡淡褐色的枝条来了。她没自暴自弃,而是顽强地继续着自己的生命历程。

柳最终的确是活过来了,这不知要多少坚韧的生命信念呀!

柳活过来后,尽管妻子在柳身上卡脖似的捆了晾衣铁丝,让柳曾经一度喘不过气来,铁丝上下处鼓气似的隆起块状物。而今,尽管身子疙瘩满身,伤酸无计,失去了柳原本应该具有的形貌——妩媚腰肢。但她的灵魂儿没变。作为柳,生长是她的本性,便将妩媚风姿,深情地展示在春风中,那飘飘洒洒的长发,又让我入醉了。

而更入醉的是,在柳下有一群下象棋的人,烈日此刻晒不着他们,已被柳那头绿发遮住了阳光。他们全身心地扑在那棋格里,操持着模拟的人生格局,做着人生军事演习。可是在他们当中,哪位的棋风又是柳一样秉性呢?在遭遇荣辱成败中有着不变的魂儿?

这一棵柳,就这样一直站在了我的住房前,站进了我的生活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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