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清明

作者: 孔伟建2016年06月23日情感散文

近年来,我陆续写了一些文字,怀念我故去的亲人。只是,没有写父亲。不是不想写,而是轻易不敢触及,这话题过于沉重。

父亲如果活着,今年也才刚过六十六大寿。可他已去世快三十年了,去世时还不到四十岁。对我祖父母而言,他们经历了老年丧子的剧痛。对我而言,经历了少年失怙的人生大悲。

二十几年来,我似乎早已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可每到节日,那刻骨般的思念之情便泛滥成灾。我想,要是父亲在我身边,该是一幅什么画面?也该满头白发、含饴弄孙了吧?也该吸着烟、泯着酒安享晚年了吧?

有时,他会到我梦里来。傻傻地坐在我身边,浑身上下充满劣质烟草的味道。他笑着,看着我,一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用胡茬扎我的脸,嘴里嘟哝着,不住地喊我的乳名。我常常噗嗤一声笑醒,醒来看时,枕头上已泪痕斑斑。从此,再无睡意。兄弟几个之中,父亲是极其喜欢我的。

关于父亲,我还记得些什么呢?他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可他那瘦削的略显伛偻的身材却一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当年他住过的老房子早已推倒重盖,栽下的树木早已成材做了家具,他非常喜欢的一支钢笔早已不见踪影。唯一留下的念想是一本介绍古诗词的少了封皮的旧书,书页早已泛黄,上面有父亲用他那支挚爱的笔写下的字迹,蓝黑墨水,时隔经年,字迹斑驳。写的最多的是酒朋诗侣四个字,行楷字体,端庄大方。看得出,对于文化,父亲心里一直有种难舍情结,看得出他是非常喜欢这本书的。如今,这书静静地躺在我书橱里,寂寞之时,我常常摩挲不已。

村里跟父亲年龄相仿的人都说父亲精神不太正常,父亲走在街上,他们常常指着他的脊梁说三道四,这对我的幼小心灵而言是一种伤害。幼时的我非常倔强,走在村里,他们有时也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叫着父亲的小名,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我听了,故意昂首挺胸地从他们跟前走过。在我看来,父亲无异于常人,他只是爱笑而已,有时自言自语。他的精神世界,没人能够理解。

听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父亲当年上学成绩很好,只是赶的时代不好,很早就下学了。回家后,因为能写会算,就在小队里干了会计。一次,因为给村里一位难缠的泼妇实事求是地计工分被骂了一通,结果父亲笃守好男不跟女斗的传统,有口不辩。有一年春节,小队里算账,结果有几毛钱怎么也算不对头。几个小队干部怀疑是父亲所为,父亲有口难辩。对于生性木讷的父亲而言,就这样,一口气一直窝在心里,日久精神就受了刺激。等我长大后,我曾经想探究一下父亲当年因何原因导致精神错乱的。可转念一想,人都不在了,探究还有何意,就作罢了。我想,对于乡人的说法,我宁可信其有,我为父亲的正直和善良感到骄傲。

父亲会拉二胡、会谈风琴、会修拖拉机,在乡人眼里他是个能人。

当年,每到农闲时节,村里总会有唱瞎腔的民间艺人来村里演出,地点总选在我家对过粮所大门前的开阔地带。当夜幕降临,汽灯点亮时,父亲的双手就开始发痒了,他往往顾不得吃饭,就到小剧团里,摸起来二胡免费做伴奏服务。我在一旁看着他摇头晃脑沉醉的样子,心想:这怎么是精神不正常的人呢?我心里一直纳闷,这疑问直到现在也没解开,没见他练习过,怎么会拉二胡呢?

我知道父亲会弹风琴。当时,我在村南中学里读书,因为离家近,每天走读。学校办公室里有一台风琴,每到课余时间,总会传来悠扬的琴声。一次放学后,我循着琴声,偷偷趴在办公室后面的窗户上看,想看看这美妙的声音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没想到,我看到的是父亲正坐在风琴旁全神贯注地弹着,一边,坐着学校里唯一的一位音乐老师。看着那位老师深深陶醉的样子,我知道,父亲弹得不错。后来,父亲跟那位中学音乐老师成了朋友,常常去找他,我想,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对于父亲而言该是快乐的。

关于父亲会修拖拉机的本事是如何炼成的,就更没人告诉我了。当年,村里有拖拉机的人家不多,不管是谁家,只要是机器坏了,跟父亲说了,他就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赶奔过去,当症状被他看透并顺利排除掉时,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他甚至连手都不在人家家里洗,就两手油污地回家来。母亲常常为此责怪他,他总是嘿嘿地傻笑一阵子。看得出,他是快乐的,是满足的。前几天,我跟表哥一块吃饭时,还回忆起当年我父亲为他修拖拉机的事儿来,他喝了口酒说:“我姑父是个能人,好人,可惜走得太早了。”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这几天,我一直在亲手折着纸钱,我要到父亲坟前烧点纸,给他的坟培培土,跟他说说话,让他看看现在的我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告诉他自从他走后,世界和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告诉他村里很多他的同龄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我想,在另一个世界里,不会再有口舌是非了吧。我要告诉他,我早已为人之父,我生活得很好,并且越来越好,我的家庭很和睦,只是心里某个角落一直空着,那个位置是为他留着的,没有人可以取代。我要告诉他,没有他,我的世界是不完整的啊!

这么多年了,现在念及父亲,我已不再落泪了。我会想些往事,写点文字,通过这样的方式默默怀念他。我想,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能安安稳稳地数着日子过,他不会孤单,这片坟地里有我的曾祖父母、祖父母作伴,他们的坟就在村北自家责任田里,离家那样近,是很容易回家看看的。我,也会时常去探望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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