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出来的温暖

作者: 网络2016年02月04日亲情散文

侄女要出嫁了,阿母跟我说,要是你甲申叔还在就好了。

甲申叔是弹棉花的师傅,住在河对面,过河来若碰上我家吃饭,阿就会留他喝两口高粱酒。我叫他甲申叔,大人却叫他瘌子甲申,或叫他偏头甲申,他小时候长瘌后头发稀稀落落,裸露着花白的头皮,并且有一只眼睛看不见,看东西看人老是偏着头。别看他其貌不扬,却弹得一手好棉花,弹得蓬松,弹得透。做被子棉线拉得密,也碾压得绵实、柔韧,睡几十年了也不变形。

甲申叔结过两次婚。第一个老婆跟他没两年,嫌弃他这点手艺养家太清苦,孩子也没生一个就跟人跑了;第二个老婆是外地的,孩子倒是生了两个,可甲申叔那点钱犹如杯水车薪。老婆要他回家种田,最起码图个全家饱。甲申叔却离不了这副挑子,每日天蒙蒙亮就晃悠悠出门吆喝,天黑了点个桐籽当火把,挑着担子一摇一晃从桥石过河回。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

从此,甲申叔索性与一担弹棉花的家业为伴,在“嘭嘭嘭”的弹奏声和漫天飞舞的棉絮中悠然自得。开工前,甲申叔穿上那件洗得泛白的蓝长袍,按雇主要求称好棉花斤两,撕扯成小块,平铺在门板上。然后在腰间绑一根弹弓。他左手握弹弓,右手拿木槌捶打弹弓上的牛筋弦,一阵阵“咚咚嘭嘭”的声音,花般的棉絮便落在他稀疏的头发上,连眉毛、胡须都是白色,有的棉絮掉在他鼻子底下,随着呼吸跳舞。甲申叔依然扎着马步,歪着身子,偏着头,挥动木槌的手臂布满青筋,弹弓随着他的身体一上一下,一簇簇雪白的棉絮像蝌蚪在丝弦上跳跃,棉花缠在丝弦上多了,就会发出“嘭嘭”的闷响,弹松了就是“咚咚”声,清脆悦耳。

甲申叔最好看的动作是牵棉线。棉线穿在牵线竿头的小洞里像纺织的梭,他自己拉着丝线一头,另一头通过牵线竿甩给帮手,长而轻巧的牵线竿在他手里来回挥舞,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棉线是甲申叔自带的,那时弹一床棉被的工钱才四五块,有些人家里穷得付不起工钱,只管他三餐粗茶淡饭。他却一点不马虎,哪怕是旧棉絮翻新,灰尘很大,每个环节依然一丝不苟,做出来跟新棉一样洁白。

转眼我要出嫁了,母亲为我做嫁被,又请来了甲申叔。甲申叔老了许多,几根稀疏的头发已花白,背也驼了。这次他显得尤其用心,每弹完一床棉花,除了用红红绿绿的彩棉条在棉被上写下日期,还特意龙飞凤舞画上一个大红喜字,牵的棉线也换上了彩色。他说阿云要出嫁了,要把棉被做得更漂亮更喜庆。我笑说:“甲申叔,你用棉条牵的字真好看。”甲申叔说:“老咯,身体也不好了,把你的嫁被做好我就退休了。”我问甲申叔为什么不带个徒弟。他说要想弹好棉花,要学30多道纯手工工序,最快也要三年才能学成,一般人都吃不了这个苦,再说,又不赚钱。

碾棉的时候,甲申叔在碾饼上放了块石头,碾了一会,就满头大汗,还伴有几声咳嗽,得停下来歇息一会。中间够不着的地方,干脆跪到棉被上像蛤蟆一样趴着,一遍一遍地磨。我揪心地看着力不从心的甲申叔。

那次甲申叔坚持不收工钱,他说:“我看着阿云长大的,这也是我退休前最后一趟活,就算送给阿云的嫁妆了。”

我出嫁不久,听说甲申叔得肺病去世了。那床嫁被在太阳底下那个大红喜字特别醒目耀眼,晒后蓬得老高,睡在暖烘烘的棉被上,我梦见甲申叔扎着马步腰绑弹弓,手拿木槌,用充满力度的双手弹奏着温暖动听的音符。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