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

作者: 岁月莺2016年03月19日生活散文

晚上10点钟,上海这座城市在喧嚣了一天后,终于安静下来。当景观灯关闭后,夜色才真正笼罩了这座城市。

然而医院的急诊室里,却一片灯火通明。在这生与死赛跑的地方,人头缠动,人们虽然忙碌,却没有慌张和混乱。蜂窝大小的医生接诊室、塞满移动病床的观察室、拥挤的输液大厅,几乎都淹没在嘈杂的来来往往的人影里。这一切似乎在诉说着一个过于负载的城市和一个老年化社会的悲哀

这嘈杂的人流由三股组成。第一股当然是这个医院的主角,那些在疾病的困境里挣扎的病人,他们大都很沉默,已然忘记主角的地位。病情轻微的输液病人大多在玩着手机,他们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有当输液袋里的液体快完了的时候,他们才猛然抬头叫一声护士;而那些躺着临时观察室里的病床上的病人,他们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显示屏接管了他们生命的监护权,在忠实地报告着他们离死亡距离,他们实在无力关怀这个世界了。第二股人流是病人的家属,他们虽是配角,却在这个舞台上最热闹最活跃。一个病人往往至少有一个看护人员,这些看护人员或者是他们的亲属或者朋友或者同事,总之他们围在病人的旁边,与病人一起痛苦之后,却也能感到他们作为健康者流露出的一丝自豪和欣慰,只有那些情侣或者看护孩子的父母,他们的表情始终是那么的凝重和深情。这些病人的家属在医生与病人之间跑来跑去,或者去厕所或者去外面的超市,总之他们大都时候不能不动。第三类该是那些辛苦的医生和护士,在这个寒冷的夜,在这个疲惫的城市巨人睡下后,在这个人满为患的急症室里,他们挂着职业的表情,关闭感情的闸门,机械地重复着他们的劳动,生与死是他们劳动之后的两个产品。

10点的时候,方青的一位朋友喝醉了,酩酊大醉,醉得失去意识,甚至将尿拉在裤子里。醉汉的老婆,急得蚂蚁般团团转,她说她老公从来没有这么醉过。在方青的帮忙下,这位醉汉被送到这家医院的急症室。醉汉大呼小叫,被按在观察室的病床上输液时还不老实地手舞足蹈,嘴里骂着难听的话儿。周围凡是有意识的病人和家属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醉汉的表演,发出病房里难得听到的开心的笑声,尽管那开心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

10点钟的时候,另外一个病人在救护车的护送下,也送进了急诊室,这是一个在一家小医院因为被护士输错液,发生排斥反应,病情垂危的年轻的女病人。

在方青按着醉汉的手输液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一个低微的重复着的呐喊,听不清具体的意思,只知道那是一种复杂的想表达某种意思的呻吟。方青扭过头,看到一个尚年轻的女子孤独地仰面躺在身后的简易病床上,病床很窄很小,年轻的女子身材却更加小巧玲珑,她一头秀发,身着淡灰色的羽绒夹克、蓝色的阿迪达斯的运动裤,脚上是一双萤红色的运动鞋,如果不是苍白的脸色,初一看还以为是一个陪伴病人家属的健美的运动员。然而她那极度苍白的脸色、迷离的眼神、干裂的嘴唇、微弱得几乎只有可听声音里最低分贝的呻吟完完全全在证明着这样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她是病人,而且很重的病人,甚至是一个危险的病人。

方青没有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这个病人被安排到自己身后的病床上的,也不清楚为何只有她一个人,身边没有医生和护士,更没有陪护的家属,更为奇怪的是她身上没有任何连接任何检测仪器,也没有进行输液。在这人声嘈杂、人头攒动的急症大厅里,也许她被忽略了,而她现在遇到了紧急的情况。

方青让醉汉的老婆代为按着那只不安的胳膊,将耳朵贴近这个年轻女病人的嘴边,女病人喃喃地动了一下嘴唇,终于努力发出微弱但可已辨识的声音:“我呼吸……不过来……叫……叫医生……”,她的右手还试图向床后抬起来,然而只微微动了一下便无力而沉重地落下了。

方青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在人流中叫来了医生和护士,医生紧急检查她的身体,赶紧让护士给她输氧。两个护士推来一个比她们身高高出很多的巨大的氧气瓶,匆匆连接好后将一根绿色的软管插到女病人的鼻腔里。在输氧前的那两三分钟的时间里,方青看到女病人的嘴唇开始发紫,眼睛略微睁大,右手在揪着衣服,方青为她捏了把汗,感觉这年轻的生命随时可能在眼前消失。

然而方青无能为力,除了看着她急促的吸氧外,只能无比惋惜地为她祈祷。方青叹了一口气,这才转眼再去看那个醉汉朋友,醉汉仍然不知疲倦的骂着他假象的敌人,始终闭着眼,在他的幻觉的世界里耀武扬威着。她老婆不解的重复着那个问题,为何他老公以前喝酒从来不醉。方青说,一岁年纪一岁人,醉汉今年60岁了,方青还用自己的膝盖举例,以前他从来不知道珍惜它,觉得44岁的他有着无比健硕的腿,能负载任何年轻人可以承受的重力,结果在年轻人聚集的健身房里,独独他弄坏了自己的膝盖。方青自此开始注意爱惜身体了,准确地说注意节约着使用自己的身体零部件了。

匆匆地说完了这段话,方青立即扭过头来继续关注着旁边病床上女病人的状态。医生没有给她用药,只是让她吸氧。渐渐地女病人的嘴唇又变得红润起来,她似乎睡着了,身上没有盖一条被子。这个临时的急诊室,不提供被子,只是屋内的暖气还算充足,可对于身体虚弱的病人,充足的保暖也许是很重要的。方青犹豫着,想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将它盖到她的身上,可方青又担心这本来正常的关心会引起醉汉老婆的过度解读,方青试探也是真实地抱怨着:“这病人竟然没有家属陪同,病这么重,也真奇怪啊!”“是啊,真是奇怪!”“睡觉时没有被子,会不会冻死也说不定啊!”“嗯,好可怜!她男人呢?”“要不,我把衣服先让她盖一盖吧!等他家人过来再还给我!”“你不冷吗?”“暖气这么足,我还热着呢!”方青用手在额头摸了一下,似乎想努力抹出一把汗,然后他迅速地脱下羽绒大衣,覆盖到那女病人的身上。女病人微微动了一下身体,似乎还在昏睡中。

方青看着那个被自己黑色羽绒大衣覆盖着的女人,心理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方青想起两个月前自己动手术的那个夜晚,那是刚动完手术后麻药的药性开始消退,也是自己最难熬的时段,半夜里,方青突然胸闷得难受,他也是这么无助的呼叫着,同病房那个病友的老伴过来,用一双大手紧紧握着他的无助的手,并替他轻轻的按摩身体,那传递过来的一份热情,一份叫人性的热情让自己镇定下来,并坚强的活了过来。方青难忘那位老者。正如难忘今宵,他必须给这个无助的病人以关心和热爱。

只是她是个女性。方青审视着自己,也许冥冥中觉得她很可爱,不然他怎么会几乎没有一丝不舍就将自己的衣服给一个不了解情况的病人用呢?方青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他觉得或努力让自己觉得自己的帮助没有私心。

她的家属会来吗?她的男人会来吗?如果来,一切都可以解脱。如果不来呢,她怎么办呢?自己会留下来照顾她吗?方青摇摇头,觉得第二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可在潜意识的深处,他又在不断的责问自己。想了很久,他回答了第二个情况下的问题,他会留下来,但是会先把醉汉朋友和他的老婆送回去,让后再悄悄地过来。

时钟指向了11点钟,醉汉和那个女病人已经入院一个小时了。医院外面的夜开始变得深沉,马路上稀疏的车辆、偶尔的行人以及街头流动的小吃摊是这个深沉的夜的主角。而急诊室内,病人似乎对时间麻木了。生命像流水人生如梦,那是健康人的慨叹,而对于他们,生命是难熬的沉淀,是撕碎的肉体,飞溅的血液,是昏昏沉沉,是情感的跌落和扭曲……

在女病人沉沉入睡的时候,一个高大个子的中年男人突然急匆匆的走过来,他一手拿着一个大塑料袋,一手拿着一个矿泉水瓶子,几乎跌落到女病人的床前。

他轻轻的摇醒了她,用低沉的声音轻轻地问她:“你喝水吗?……我把水买回来了……”女病人微微睁开眼睛,露出一条缝隙,一丝亮光在眼睛里闪了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看样子她依然极度虚弱。“医生叫你多喝水,你喝一点吧!”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移开她身上的衣服。当男人发现了这件大衣后,露出疑惑的神色,方青赶忙过去对他解释说:“这衣服是我们的!她没有被子,我们借给她用了!”男人看了方青一眼,又看了看醉汉和醉汉的老婆,似乎要说出谢谢两个字,然而终于没有说出,只是对方青点了点头。

男人把女病人抱坐了起来,然后用一只坚实的大手拖住她柔软无力的后背,使她面对着自己的脸庞,而他自己跨住在狭窄的小床中间。此时他的另一手拿起一只矿泉水瓶子,用嘴咬开瓶盖。

女人的脸几乎贴到男人的脸。也许是因为女人无力支撑自己的头,也许是因为男人过于热忱的拥抱。两张脸的背景是嘈杂的人声和攒动的人头,但那背景很模糊,好像是在主动给最美的镜头让位。

方青专注地看着他们的行为,特别是这个他们相对而坐的雕塑般的姿势,感觉那确实像电影里面一个很传神很美的画面。

女人费劲地喝了几口,吞咽了好长时间,才将三分之一瓶的矿泉水送进了肚子,然后又躺下来静静地睡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她浑然不知,浑然不觉似的。紧接着,护士过来给她输液。

男人在女人安睡后,不知从哪里找来热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蒸腾的热气将他厚厚的眼镜片都润湿了。吃完后,他从身上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眼睛离纸面很近的距离,在上面写着什么。等他闲下来的时候,周围几个在好奇中等待很久的病人家属向他打着招呼,试图了解他病床的故事,男人有点木纳,迟疑了一下,才说他那是她老婆,在别的医院被用错药了,急救车将她送过来的。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将她一个人落在病床上这么久,似乎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所以没有必要解释。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12点,夜更深了。急症大厅输液的病人少了许多。而这边观察室里的重病人却继续在增加,这座巨大的城市实在不够大方,在深沉的夜里也不放过可怜的他们,不能让他们坚持到天明再来医院。

一点钟的时候,醉汉的情况没有好转,没能恢复意识。医生担心醉汉酒醉后头部受到撞击,给他增加了一些药物。醉汉的老婆着急起来,她紧抓着他的手,望着昏迷中的丈夫,带着深情而又悲哀的声调在向他丈夫也在向着方青叙述着:“我提醒过他爱惜身体,可他从来不听,他说他自己闯荡习惯了,退休后静下来难受……他还说他没老,你看他还穿着年轻人的牛仔裤和这么时尚的鞋子……”方青听了后苦笑了几笑,努力宽慰她。

一点钟的时候,女病人微微动了身体,她似乎从一场长长的昏睡中醒过来。原来她要去厕所。方青没有听她说过话,那男人似乎是从她的表情里,读懂了她的意思。男人将她搀扶起来,一只手举着吊瓶,另一只手紧箍着她的后背,女人不能挪动脚步,几乎被男人拖着前行。方青赶紧走过去,从男人手下接过吊瓶。男人这才腾出另一只手,用双手提起女人,向卫生间走去。

方青跟在旁边,看着那个女人,她微微地睁开眼,仍然只能露出一丝缝隙,似乎对着方青眼睛闪亮了一下后又闭上了。她的嘴唇在翕动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也许由于走动,她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脸色更加苍白。

方青站在厕所外,等待了一会儿,再次护送他们回到病床上。方青看着这个女人美丽的睡姿,想到那个覆盖着他羽绒大衣的下美丽的生命可能会远去,心里涌起无比的怜悯和深深的悲哀。同时一种圣洁的情意萦绕在他的心里,他感觉这女人是个天使,从天国来到人间,在这寒冷的夜与他偶然相遇,留给他一个美丽的瞬间,然后插肩而过,再蓦然回首,天使已带着他的温暖远去。

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缘,人世中最美丽最短暂的缘,来自前生,来自过往中复杂的恩恩怨怨。当然这是胡想,方青让自己从潜意识的幻想中走出来,然后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时钟指向了夜里2点钟了。

观察室的病人在与死亡赛跑,而时间是这场赛跑无情的裁判。如同生一样,死亡在赛跑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被标定在时间的刻度尺上,只是谁也不能事先知道那个点在哪里。也因为此,活着的人才有了生存的希望,侥幸着每一天,即便在最后的时刻,也必须是要争取的。

两点钟的时候,醉汉了恢复了部分意识,他偶尔能回复老婆对他的呼唤,只是立马又沉睡过去。他老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两点钟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病人,还在沉睡中,新的药物的输入似乎没有带来异样的变化。她脸色苍白得柔软而又沉重。她丈夫将头趴在她身边的床沿上,似乎睡着了。

偌大的病房里,充满了睡意,方青知道也许他会今夜无眠,他在等待,等待那个未知的结果。然而不管结果如何,那个城市巨人都会按时醒来,城市会再次坦然地喧嚣起来,就像这急症病房里所有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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