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条绣江河

作者: 张树东2016年11月12日情感散文

其实我的家并不在绣江河边上。

我出生在胡山脚下一个将近三千人的山村白泉村。从小就听长辈说,我们村东头原来也是泉水四溢,河流汤汤。为什么叫白泉村呢,就是因为胡山上的水流下来之后,从我们村的泉子里冒出来是白色的,所以祖先就把村名取为白泉村,再往下流到明水,正好天亮了,所以取名明水。但是从我记事以来,村里留给我的印象就是缺水,而且是奇缺。河沿里干涸得寸草不生,到处是白花花的河溜子。当时村里流传着一首歌谣,叫“青山绿水三个月,荒山秃岭又一年”,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记得有一年已进入夏季,我们全家在东山后的山坡上刨地,临近中午,日头正毒,像个大火盆一样整个囫囵囵地挂在头顶,很快全家人就被晒得像里外都蔫了的青玉米稞,只要一颗最小的火星都能点着。带去的两瓶水不喝还罢,一喝反而倒像在干裂的黄土地上掉下几个雨点后砸起几缕尘土一样,让人浑身内外更感干渴,意识已经完全被烤得模糊了,一个念头只盼着赶紧回家一头扎进水缸里,掀开喉咙口的盖牛饮一通。但是老天就是这样捉弄人,等我们迈着像灌了铅一样的腿好不容易挪到家的时候,才得之全村要停电停水一个星期。父母开始向对待香油一样珍惜家里仅存的半缸水。母亲说,早知这样,今天就不去山后刨地了,在家多挑下点水就好了。母亲边说边收拾着家里的水桶,准备和全村人一起去村东头苇子沟头的沙坑里接渗水。我也随着母亲去了。好家伙,一条足有三公里的山沟,一眼望不到头,黑压压排满了来挑水的人。等到挨到我和母亲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我们整整等了七个多小时。我在一旁举着灯明子,母亲拿着瓢往水桶里刮水,十来分钟刮一瓢,实际上也就半瓢水,剩下那半瓢是沙子。当时我就想,如果全村现在没有苇子沟这个唯一的季节性渗水池,如果不是夏天雨季,那全村人这七天岂不干死?什么村里原来泉水遍地,胡山的水从村里的泉子里冒出来是白色的。那一定是大人为了掩盖村里缺水的事实而编出来糊弄我们小孩的,或者干脆就是因为村里缺水而编出来的一个寄托着美好希望的故事。回到家后我就质问奶奶。奶奶说,孩子,我们没有骗你。七、八年前,我们村东头确实到处都是泉水,后来煤矿来了,河沿里才断流变成这样的。原来如此,东山下,过去让我一直羡慕那堆高高的像小山一样的煤矿,一霎那间,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头张着黑洞洞血盆大口的怪兽,一下就把村里人相濡以沫几千年的美丽泉水吞噬了。那种恨和惋惜在幼小的心里,痛彻骨髓。但是据说明水丝毫没受影响,依然是遍地泉水,人们从大街上走,街就是河,河就是街,大家天天从透明的漫过脚脖的泉水中走过,真是让人既嫉妒又羡慕。心里就涌起一种什么时候一定要到明水去看看的冲动。

盼啊盼,不知盼了多少年,多少天。记得那一年自己好像五岁。有一天,父亲忽然和我说明天去明水买小猪仔,可以带我去。这真是喜从天降。第二天五点多我就起来了,早早地吃了饭坐在大门口等着。一大早,父亲就出门说去借自行车。但是很快就回来了,说没有借到自行车。我就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早去借。父亲说,其实三天前他就去借了,但是村里就那么几辆自行车,一直没借到。我不管,只管坐在大门口哭。正好这时邻居二叔下夜班骑自行车回来,父亲就借了他的自行车带我去了明水。

自行车车轮一圈圈飞快地亲吻着章莱路的沙子路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太阳在东边的杨梢上从这棵一下跳到另一棵上,在自行车的前面洒下一路碎金。经过双山村,再拐过一个大“S”弯道,然后直行十多分钟,穿过胶济铁路桥,明水就到了。又往北走过三、四排低矮粗粝的青砖瓦房,泉水忽然就展现在眼前。东面是一条一人多高、长长的湿漉漉的石堰,水就从堰西边的河里由南而北缓缓地流着,黛黝黝的,但是清澈的很,看得见水面缕缕的水波,水波下面是一条条逆水游动黑栩栩的游鱼和褐色的砂砾。我登下脚上的鞋,飞奔进那带着灵气和淡淡的水草腥的河流里,仿佛又回到了温暖的裹在羊水里的胎盘里。河水刚刚漫过小腿正好到膝盖这,水和小鱼在你的腿边游来游去,柔柔地蹭得你酥酥痒痒的。我在河里躺着游、侧着游、趴着游,要多惬意有多惬意。更让人惊喜的是无论我在河里怎么扑腾,河里的泉水始终是清澈的,而且全身洗过之后皮肤依然光滑不泛白。特别是那些小鱼,滑滑的,我屏住气扑过去,明明一下攥在手里了,但是五指张开,最后掌心里剩下的还是只有那在阳光下闪着金亮的水滴。我不服气,再去逮,手中依然空空如也。反反复复,最后在岸边扑住一个像小精灵一样横着飞跑的小螃蟹,大喜过望。父亲在河沿上一遍又一遍地催,说集在西麻湾,那里的泉和这长川沟的一样好玩,我们赶紧去吧。听了这话,我才极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岸,跟着父亲往西麻湾去。

向西走了大约三四里地的光景,明水大集就到了。老远就看到临近西麻湾的东岸,路北有一里多地,长长的一溜摆满了卖小鲫鱼、小虾、鲤鱼猴子、小螃蟹的摊子,都是从绣江河里下网扒上来的。那些小螃蟹,壳是青墨色的,肚子金黄,油亮亮的泛着光,在那些螃蟹篓里一个个吐着白色的泡泡;而那些小河虾,透明发亮肥胖的身子上,伸着两根长长的须,似连着非连着。我央求了半天,让父亲给我买。父亲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也没舍得给我买。我们继续往西走。西麻湾河水很深,东西两岸之间有四块大青石板连着,河水漫过石板向北流去,“哗哗”的老远就能听到。桥南面是西麻湾的源头,眼明泉水从嶙峋的石缝里、草丛里汩汩涌出,那么欢实,仿佛永远也流淌不完。我跑到山脚下那个最大的泉边,“古登古登”痛饮个饱,一股甜丝丝的凉意夹着一种满足感和快感,从脚底心一下子升到头顶。父亲生拉硬拽着把我拖到了猪市。那些粉嫩的、黑亮的小猪仔,非常可爱、非常萌,但我都提不起兴趣,只是应付地陪着父亲转了两圈,自己就再不愿动了。早晨来明水的冲动也因为日上三竿、肚子开始咕咕叫而跑得无影无踪了。父亲看我实在打不起精神,说咱们去宫王村你姑家吃中饭吧。我一听,立马又像上满了弦的钟表。

离开西麻湾往北走,路过的第一个村是眼明堂村。村东头有座桥叫锦龙桥,是一座三孔石桥。桥面上的巨石被岁月时光打磨的水光溜滑,桥栏杆上的绳痕有的也有一指深,足见年代久远。桥西头有一座眼明神庙,庙前勒碑两座,向人们诉说着庙前这条古驿道既往的历史。桥东头是一片藕池。时值盛夏,一面面舞裙一样的荷叶在河面上铺展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看不到荷叶下面一点水的影子。微风吹来,这片完全由一面面荷叶铺成的碧浪,好像千军万马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涌向岸边,鼻孔里就充满了幽幽的荷花的清香。父亲说,这就是明水白玉莲藕,要是一不小心掉在地上,脆生生的能摔得粉粉碎。我心里想,这藕得多脆多好吃啊。

与眼明堂的这片荷花隔路相望,是廉颇村的稻地,鹅黄淡绿透亮亮的一片,一看就满心透着欢喜。在这片稻花飘香的稻地西侧,躺着一条沙子公路,顺着这条路往北走就可以到姑姑家。绣江河沿着公路穿过各个村子逶迤北去,河水浅得几乎与地平。沿河是一户户民居,家家坐北朝南,青砖青瓦粉墙,整齐有序,错落有致。大门一律朝东,门口铺着两块大青石板,搭向河的东岸。家家户户就从石板桥上进进出出。两颗合抱粗的柳树也斜张向东岸,一条条丝绦风摆杨柳般的垂下来,和从院里探头探脑伸出的柳条亲昵地并肩探向涟漪的河面,好一幅“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幸福田园画。柳条下,家家的女主人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节白藕一样的胳膊,举起手中光滑的棒槌,鸡啄米似的,一下又一下捶打摊开在石板上的衣服,“梆梆、梆梆”,像有节奏的小鼓声,顺着清清的河水飘到下游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听着这悠长的棒槌声,忽然觉得那一根根圆润的棒槌,一下下像是在敲击着胸腔中那块最柔软的地方,就这样,我睡着了。

等我听到父亲喊“到了”的时候,一睁眼,父亲的自行车已经进了姑家的小院。路上砚池、湛王、浅井、西营、后营五个村是怎么过来的,我一概不知。姑父早已蒸好了大米饭,米粒白晶莹透着亮光,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我吐虎咽一口气吃了两碗。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大米饭。至今回想起来,仿佛还颊齿留香。姑父说,自己的大米,比明水香米的味道差远了。你们来的时候看到廉颇村的水稻,那就是明水香米大红芒,过去那是给皇帝进贡的。那香味“一地开花满坡芳,一家做饭四邻香”。乖乖,听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福吃上一口香喷喷的明水香大米呢。

吃了大米饭,姑父说我在家给你们做螃蟹面,你和表弟到后营村去买后营锅饼吧。到村西头那家去买,那是老字号,最有名了。我一听,欢呼雀跃,蹦蹦跳跳就和表弟一溜烟跑出了大门。后营村离宫王村很近,抬腿就到。从远处看见村西头有一排青瓦前出厦的铺子,土褐色的木头柱子,油漆斑驳,前出厦上长满了青草,可见这座老房子有年头了。但是不巧的很,我和表弟进门后一问,人家说一百五十斤干面的锅饼,一早就抢光了。我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表弟看了,赶紧劝我,说我们快回去吃螃蟹面去,我做的螃蟹面可香了。回到家,果不然,老远就闻到姑父做的面条卤子的香味。螃蟹面好吃不好吃,关键在卤子做得鲜不鲜。姑父首先把我在西麻湾看到的那种小螃蟹用小石磨磨碎,放到呛好的锅里调鲜,然后撒上肥厚的香椿芽叶,最后浇上金黄的鸡蛋汁,一锅香喷喷的螃蟹卤子就新鲜出炉了。见我们进家门后,他马上把擀得半人高的面条下到滚开的锅里。十五分钟后,热腾腾的面条出锅,金黄金黄的,浇上碧绿的螃蟹香椿芽卤子,黄中带绿,绿中透着香,还没吃,已满嘴口水。挑一根面条入口,起初有点若有若无的腥味,随后就是磨碎的螃蟹的鲜和香椿芽的醇,从鼻孔到嘴巴、以致喉头都被这种鲜香包裹着。姑父说,绣江河从眼明堂、廉颇、砚池、湛王、浅井、到三盘、四盘、宋家磨、秀园,一溜十几个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出了很多老字号名吃,像浅井的螃蟹面、西营的锅饼,秀园的水饺。为什么有这么多好吃的,主要是绣江河两岸的面好。过去绣江河两岸有八九七十二盘水磨,“三月晴轰两岸雷,一天春卷千堆雪”,那水磨磨出来的面像雪一样白,连北京城的人都来淘换。我问,为什么后来水磨没有了。姑父抽了口烟,给我讲起了关于水磨的故事。从前,邻村宋家磨有户人家,有天早上看到门口有个被猎夹夹住的黄鼬大仙。这个人就把黄鼬大仙救了,然后把它抱回家里,拿出家里仅有的一个鸡蛋喂给大仙吃。后来,大仙为了报恩,天天领着自己家族的人给这家人往家偷麦子。偷一袋麦子,主人给大仙三个鸡蛋。慢慢地这家就用这些偷来的麦子建起水磨开始磨麦子,最后这家人成了方圆有名的大财主。财主有钱后心就变坏了,他怕有一天黄鼬大仙反过来会偷自己。于是他想了个主意,让黄鼬大仙去给自己偷个大石槽来。这天早上,看着从东面一座大石槽飘云驾雾地就来了,财主喊了一声“快砸死这些小畜生吧”,那座大石槽忽然就从天上掉下来,把下面黄鼬大仙的徒子徒孙都给砸死了。小黄鼬来找财主算账,财主说这些年你吃我家的鸡蛋,鸡生蛋蛋生鸡,你说你欠我家多少钱吧。黄鼬大仙没有算过财主,最后就把绣江河上所有水磨的麦子给偷走了,从此绣江河的水磨就因没麦子可磨都被人给掀到河里去了。听到这个故事,在我幼小的心里别提有多恨那家财主了。我让表弟领我到宋家磨去看那座石槽。果然有座大石槽,赫然卧在宋家磨村东头的麦场里。我更坚信姑父的故事是真的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有一个懵懂少年长成成年人了。因为一次偶然的原因,又到浅井村去,这次终于吃上了真正的明水香米和正宗的螃蟹面。但是感觉好像没有姑父说的那样好吃,甚至比他当年做的大米饭和螃蟹面都差远了。至于西营锅饼,我找了好多年,原来那个青瓦上长满荒草的前出厦铺子,现在已被一座红砖的二层楼房取代。农村的楼房盖得很简易,显得很仓促很土的样子,没有任何特色。他们也早已不再做锅饼,改成卖那种南方出的膨化食品和塑料玩具,正赶上放学,小孩子们围着小店买了玩具和食品后,高兴地吹着口哨四散而去。但是我的心却忽然一沉,不知什么原因。偶尔也会听说有人从绣江河里发现当年掀进河里的水磨磨盘,我去看过,尽管在河里若隐若现,而且上面布满了青苔,但是可以看出磨盘的轮廓,很大很沉,无声地躺在那里,似乎在期盼着什么,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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