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街

作者: 郑天华2017年03月27日来源: 农村大众原创散文

像天有风雹雨霜、味有酸甜苦辣咸一样,乡村的生活也并不全像诗歌那样优美空灵。驴叫狗咬虽显生机,但谁也不会说那是乐音好听愿听想听;喊街吵架,也许是过于平静的乡村的点缀,也算恬静朴素的田园乐章中蹦出的不和谐音符。

村里人喊街的缘由很多,多是人们常说的那些“鸡毛蒜皮、豆腐渣油泥”之类的小事。有时是丢了一只鸭、一只鸡,甚或是自家的鸡跑到别人家撂了一个蛋;有时是被人拔了一棵菜、摸了一个瓜,甚或是在自家的果木下看到了落叶和脚印;有时是当时并没什么事,只是心中觉得憋屈,有一口气出不来,就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拾翻出来,溜西瓜皮似地再数落一遍。

看上去是小事,实际上都被幻化成了了不起的大事。比如一只鸡,值不了仨瓜俩枣;但鸡可以生蛋、蛋又可以生鸡,说不定这只鸡还能换头牛呢。即使只生蛋,一天生一个,十天就是十个,百天就是百个,一年呢,两年呢?那可是一本万利的鸡腚眼子银行啊!那是摇钱树啊!那是聚宝盆啊!话再说回来,就算那些都不是,俺不是还等着卖了鸡蛋换柴米油盐针头线脑吗?再比如一棵菜,说不定自己吃不了正打算送人呢,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或叫谁家的鸡叨了、猪拱了,自己没捞着吃,送人情的事儿也黄了,这不是放着骡子马不骑,骑(欺)人吗?于是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便骂街喊街。

骂街也有好多类型。

有的说是骂街,其实是说教,就是将心比心,诉诉自己的委屈:谁家不喂个鸡狗啊,恁家里喂鸡喂鸭是干什么的呀,不是图吃得方便、用得方便、能换个零花钱吗?你知道俺种那畦子菜容易吗?俺起五更睡半夜、掘地下种施肥挑水、汗珠子砸脚面子,你看见来吗?你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摸着心口窝儿寻思寻思,人家骂你,不是活该吗?这类骂街,半教半骂、半骂半教,倒有点儿像管教自己的孩子,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像不骂街,就是没尽到责任。

有的是斥责。就是声色俱厉,气鼓鼓地像面对面训斥被骂的人:你有良心吗,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你黑心呀,你心狗肺呀?你不往人地里走,你一辈子到不了大处。

真正的骂街却是满嘴诅咒和辱骂。天上人间的神、西天净土的佛、阴间地狱的鬼,以及世间一切灵物,都被诅咒者搬来并按其意愿去惩治被诅咒之人及家中老少。而且吃东西会噎死,出门会被砸杠子,活着会遭天打五雷轰、死了会下地狱油锅。最厉害的是诅咒人断子绝孙,这在乡村,是痛彻肺腑的。先脏己口,反成了乡村小毛孩儿最鲜活的教育启蒙。

骂街像写一篇文章,也有布局谋篇,起承转合。比如骂鸡,开始先喊:“跑谁家一只鸡去?人家喊哩,你给人家放出来!”这是起。喊后没动静接着再喊:“那鸡恁还给不?不给俺就骂哩!”这是承。再无效,便“转”为骂。

骂街的收尾方式也花样百出,有的结局堪称戏剧性。那年“疙瘩纽子”二嫂先是说她那只老芦花鸡光见咯哒不见下蛋,不知是谁把鸡蛋给偷了去,后来连鸡也不见了。二嫂爬上房顶,疙瘩纽子一撅一撅地骂了三七二十一天,那只老芦花鸡却从村边场里的麦秸垛上领着一群小鸡家来了。弄得二嫂哭笑不得,也在街坊邻居中留下了“话把儿”。

“没”了鸡骂个没完没了,“没”了牛却没人骂街。这现象看上去难以理解,实际上却有一定道理。鸡到不了远处,“偷”鸡人就在附近,能听到骂声,骂了能解气;偷牛人却是真贼,甚至是“牵牛架户”的黑道,骂声再高他也听不到;或许不骂还好,真骂了还会惹出更大的祸端。所以“没”牛的人家虽咬牙切齿、痛惜不已,却只会忍气吞声,把掉了的牙咽到肚子里。

乡间有时还有众口一词皆曰该骂的事,如偷瓜的踢烂了未熟的瓜,偷杏的折断了挂果的枝等。但骂街毕竟算不上什么“露脸”的事儿,“疙瘩纽子”二嫂就因为好骂街,几个虎羔子似的儿子老是寻不上媳妇儿,急得她整天“猫抓心”。后来,一把年纪的二嫂用拉起扫帚扫街、扛起铁锨补路的方式,向人们显示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决心,才开始有媒婆上门儿。

骂街似乎是乡间一漫长历史时期的必然现象,像缭绕的炊烟弥漫在土房草屋顶上一样和乡村密不可分。一些看似泼妇的骂街女人,也似乎只有骂街的时候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现在日子好了,人们实在不愿提及那曾经的悲苦和惨痛。只有我在用很多笔墨记录下田园生活的和谐、融洽、恬静、质朴之后,狠心提起了这把漏壶。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