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

2017年05月12日来源: 邢台日报情感散文

有一天我在一页白纸上写下第一个很有意味的汉字时,我被它来自大地的雾一般涌动的气息迷惑。一股白色的忧伤缓缓流入我的躯体,沿着幽蓝的血管滑翔,我发觉,我消失在白色巨大的气息里了。

唯有在白色里,我才是安心的。这是我很早就意识到的一个生命特征。无论我的脚步走到哪里,都会被眼前呈现的白色牵动那根异常敏感的神经。如果是白色建筑物,我会赞叹钦慕不已,如果是连绵起伏的山,我会流着感动的眼泪想要亲近它拥抱它,如果远远的瞥见一个白点,我会即刻产生追随了去的冲动。这时,我甚至不认为那是颜色在起作用,而是一团气息,一点光亮,一个磁场,在吸附我、引导我、忧伤我……

对于我曾穿戴过的旧物,一件白色泡泡纱连衣裙,一条冬天纯白的羊毛围巾,或是一件上班穿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的确凉短袖衫,物品不在了,时间走远,记忆之弦却照旧紧实。当这些白色包裹在我身上,我与它们有了肌肤相亲之感,它们是渗透的、流淌的、记忆的,它们从我的身体内部穿过,向更幽深的领域进发,形成一种高屋建瓯的气势。有一阵上班途经街边某个家具店时颇费我思量,家具能不能是白色的呢?那时尚未有流行色,什么东西该是什么颜色,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定。

时间能不能是白色的?还有,梦呢?

有一年冬天我怀着一股寻求精神原乡的情绪,找到我父亲当年的通讯员樟龙叔叔。在他的一间小屋里,我与他相对而坐。听他谈父亲对我是一种享受,我默默无语,不着一字。只要他说一点,我便在我未知的迷茫的领域深入一点。那一次他谈到父亲的种种往事时提到父亲对白衬衫的偏爱。尽管如此,父亲对白衬衫的穿着仍是讲究的,衬衫衣领上哪怕一点未经洗净的痕迹他都不能容忍。之后我把他那天说的话给淡忘了些,这个细节却深藏起来。我觉察到这个细节对我的重要性,经由它,我可以抵达一个人的灵魂。父亲的灵魂。这是我在一个冬天寻求的结果,那是穿行在白色时间里的一次寻求。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是白色的、深邃的。

我在过去的这个季节,看见一只白色的鸟的飞翔,它那箭一般的姿势构成我对天空的向往,对所有内心事物的向往。在过往的岁月里,我对梦幻、对诡异、漂泊、爱情的向往,都始终没有脱离冬的呵护。冬天,就像一位母亲小心翼翼的怀孕,用储藏得很好的营养物供给正在她体内悄悄生长着的坯胎,等待它的成熟

生命是从白色起步的。我愿意这样想象人生的旅程。它向着缤纷世界、向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发出挑战。这使我又一次想到巴黎零公里标志,脚下那么一个小小的圆点,浓缩了所有关于起点的哲学。惟有时间,才是白色的见证人。我们交出的,只是自己喘息的生命。

那么,在这一精神世界周期性的过程中,我们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一点什么呢?

我的青春期,背后曾有人议论,说她跟别人不一样,看上去特别纯,像水一样。若干年后,一个久别重逢又即将远离的人来到我的办公室,重述了对当年的我“像水一样”的感慨。那人匆匆说完这番话就要告辞,好像他是专此而来,就像到某地游历见识之后心中存了些欲一吐为快的强烈观感。我想,这是我的生命基调决定的,父亲给了我这样的基因,我从一开始就要背负起它,走完一生的路。这个评价,过去的我浑然不觉,现在的我达观不起来,活着经历着,慢慢就懂得所谓纯的艰难,懂得从白色举步的人生需要付出何等的代价!

所幸的是,走过父亲的年代——五十年代,那是个容不得白色的年代,容不得完全自己颜色的年代。那个年代,一种形而上的颜色便会导致一种鲜明的对峙,在对峙中,你沦为弱者,被强大的阵营所包围、所孤立、所吞噬。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当一种意志作为主宰高于一切的时候,白色,永远是一种排斥之色。这圣洁的、坚贞的、穿越死亡的颜色!走过那个时代,很多事物的容得与容不得,变得愈来愈淡薄,自由度凸现出来,人的本性逐渐苏醒、解放、还原。

我们对一种事物的爱,对白色的爱,还因为它的短暂。如同美好的东西几乎都那么短暂,我们越想天长地久地拥有它,它就越像一片高原稀薄的空气,让我们留不住也握不住。

其实,不真实的是我们自己的幻象。我们那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正被一只时间之手在另一端轻轻拨动,在叙述着,像一首歌谣在世间飘荡。世界是永远真实的。无须夜色的遮蔽,我们就可以看见它的现实冷酷。我常常问自己,在生命行进的过程中,不论发生什么,我能真正学会并接受一种不为所困的心境么?那种对事物的执拗,一丝一毫都无法容忍的差异,会渐渐缩小么?白色是一束火焰,那是它无与伦比的骄傲,然而,一旦火焰熄灭,它就会被打倒,它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彻底地结束了。白色固有的悲剧意味,是在这时候呈现的。这是属于一个人内心的悲剧。

视线越过宽畅的窗口,很快就可以看到它曦微诱人的曙色了。这时,我的心底涌起阵阵微颤的激情。因为每一次,都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在记忆结束的地方,又一道序幕要拉开了。是的,结束,开始——这就是我们周而复始生存的要义,和每一个早晨睁开眼睛的理由。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