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文人们

作者: 苦茶2017年05月22日来源: 邢台日报原创散文

临城这个城,不大,地形又似一个盆儿。从城里往外,东西南北,都是往高处走;春夏秋,望出去,四面都是绿,不是绿的山,就是绿的岭,再不就是绿的岗。

这地形,看似有点堵,可外面有的,小城里样样都不缺。文人呢,也是有些的。

我时常把弄些小文字,但从来都是边缘人,散兵游勇般,独自沉默着。那年还在乡下学校时,有政府来电,我问:您谁呢?他淡淡地说:我,路焕京。哦,我才知道,路先生忙完公务也写诗。而他知道我,则是由一家刊物发的几首格律诗寻踪而至。若干年后,路先生退居二线,写诗作文,提携文人,成为他的手边事。山荆诗社,他跟白根路老师便是主要的倡导者。

有几次,在街上走,常碰见个大肚子的老爷子,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我称侯老师。老远一见,就大声招呼,声音朗朗,像某种金属质地,落进耳朵,还要弹几下。他的长篇《荒原泪》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临城四卷《民间文学集成》,也大约都是他主编的。同他见面,没别的话题,大致读写二字。我像小学生一一答对,答完哈哈几句,他就拖着一大肚子的文思,过去了。

一个曾居政府部门的公务员张志刚,写了部官场长篇《小公务员》,凤凰出版集团,6万元买了出版权。这一来,小城人,就有些吃惊。有人叹:写点儿字,就能卖6万!真有这小子的!有人忙着翻书,对号入座。说,你看你看,这写的就是谁谁谁。后来,临城因赵云故里,跟正定闹起了纠纷。那边,一副咄咄逼人非我莫属的架势,甚至惊动了中央电视台。这阵势没有吓傻临城人,好多临城文人,就着这个话题,搜集来好多赵云故事,编写了《赵云故里传说》。当然,不乏杜撰,可谁敢说,史上的流传,没有杜撰的野史呢?公务员作家,也以此为由,写长篇《赵云传奇》。一位长者,跟我讲,有天凌晨,接张志刚电话,说自己沉在故事里钻不出来了,必须得找个人定夺,赵云和三个女性的纠葛,如何处理呢。到底,赵云的爱恨情仇如何裁决,我不得而知。听说,这部小说已经杀青,已在新浪连载。与此同时,他另一部长篇《最后的宰相》被《今古传奇》买走,卖了2万元!

更多的小城文人,确切说,是业余作者。他们散落在芸芸众生之中,散落在小城角角落落,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上班,打工,买菜,接孩子,在家里,一样地小性子,跟爱人怄气,闹别扭;在外面,受社会的捉弄。有位前辈,拿了“中国艺术家名人录”的证书给我看,说是证书费花了2500元,并列排在一起的艺术家有赵忠祥、彭丽媛、张艺谋、贾平凹等大腕。而前辈的“小豆腐”也只是见过市级晚报的脸。前辈说:不贵,不贵呢。

这位前辈对文字的执着,叫我汗颜。他70多岁买了二手电脑,自学打字,往外投稿子。对他那张证书,恭维一下吧,还没学会;戳穿社会的金钱嘴脸吧,想想他冒着风,一步一趔趄地给大家伙儿递送文学报,又怕伤了他,真是难。

在这样事事求实惠的社会,读书写字,真是一个干净的梦。小城文人,免不了发些字比米贱的感叹,但那还是有稿费的!小城偌多写字的,要发文,还得掏钱呢。什么世道?所以听到文人们的胡言乱语,我只是苦笑。一位做外科大夫的诗人,热血沸腾的诗行,换不来社会一声叹息,他那本诗集,好似自家印的货币,只在有限几个人手里流传;一个教师业余时间写出大部头的小说,正欲寻找出路;有个农民作者,写的电视剧本,在河北电视台“村里面那些事”栏目排演播出了,大家一听,眼睛立马亮闪闪的;一个打工仔说,请报纸编辑吃了一顿啤酒鸭,他那首小诗,还是没有消息,一伙人众无不叹息。

小城文人里,也有癫狂至魔的。一老者,八十有二,北大毕业,半生辗转,一生三娶,北京,天津,临城,一路沦落,至今在射兽村,依靠写诗,狂度衣食无忧的率性晚年生活

诗魔顶顶惊人之处,是伊的诗心旺炽,大凡一日活动,无不与诗关联。晨起,不洗脸,不叠被,衣服素日不换,匆匆一口剩饭打发肚皮,便踏上与人论诗的行程。其行踪,经年不变:一叠诗稿,几幅大字,一辆破自行车,慢悠悠前往蓝天苑。在那,挂起字画,青石上铺开大字,便开始朗诵或与人争论。

诗魔最容不得自家作品被人小觑,他那分行文字,被行家评得一文不值了,便扭头向一边:“瞧!嫉妒!嫉妒吧?”

先是自封“活李白”,莫言获诺奖,他便称自己“莫言第二”了。这样的雄才伟略,你不认可,只能是你不懂诗!

对每个稍稍肯定他的人,稍稍附和他的人,稍稍鼓励他的人,诗魔都充满无限激情和粘着力。为探讨诗歌,他可以追回你家去,缠个不停。那种丰盛饱满的诗情真叫人瞠目!他经常缠个不休的,一是重庆大姐,一是我姨夫。前者在街上开间门店,饶是五大三粗的老太太,却喜欢写诗填词,闲了还描几幅工笔仕女图;后者病休在家,写诗填词,不是一年半载的功夫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喜欢某种事物的人,嗅觉是灵敏的。诗魔一嗅就嗅到了同类。死缠烂打,惨不忍睹。

重庆大姐的门店,成为诗魔蓝天苑之外的活动场所。有段时间,大姐病了。于是诗魔的活动中心迁至大姐病房。日日前去,不问病情,见了就是,诗,诗,诗。大姐厌倦得抑制不住,狠了狠,轰出去,不准再进来。

诗魔却改变不了行动轨迹。照旧日日来,只在病房外徘徊,间隔,往窗玻璃上,偷偷瞄一下。他抑制不住满心如火的诗情,没有倾诉探讨的对象,他火烧火燎,不得安宁。

我倒不相信,这是病态。除去一些过火的行动,我还是赞叹他这种宏阔饱满的能量的。抑郁的时候胸闷的时候心烦焦躁的时候,想及诗魔,便忽然开朗起来,鼓起一点再奋斗的勇气。毕竟,我的岁数,才是他老人家的一半半。

跟其他城市一样,小城的网络快车,也每日将数不清的信息,送进来发出去。小城的贴吧,我曾认为那是个无聊的场所,诸如“临城有没有美女”、“临城的官二代是谁”,还有张口直接开骂的:“临城的XX不是人!”这腾腾的乌烟瘴气,真叫人难以将脚迈进去。但忽然,贴吧上出现了一串名曰“临城素描”的帖子,有人统计说有66篇。帖子从《从新华书店不敌鞋店看临城文化的缺失与无奈》开篇,让人眼睛一亮,接下来,临城特产、民俗、名人、底层人物悲欢,都一一上镜。作者用史家笔法,点到即止,使人欲罢不能。他说街头剃头摊“在美发店鳞次栉比的县城,一爿风景恰似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他说临城的民间诗人“心中永远有一盏不灭的灯,照亮着他的人生”,他说临城话,最经典的是“红昂红哩”、“热昂热哩”。发帖的人名为“支筛子扣家雀”,他说,不为捕杀飞禽,实在是为怀念儿时生活。这帖子,给山水小城,做了本色天然的素描,一时间成为临城人的热谈,凡有写字或上网经历的人,饭桌上或私下里都在打探“扣家雀”是谁?

然而,最终也不知他是谁。

但我想,文人就该是这样的。写几个字,发几个文,称不上文人。你心底里有了一种深沉的文化情怀,有了对故土善良悲悯的情愫,即便像山里的农人一般,一辈子寂寂无名,也是幸福的文人,因为在你,不仅有对生活的思考,还承载着小城的文脉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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