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的蒲扇

作者: 李丁卓2017年07月06日来源: 邢台日报情感散文

天气溽热,虽然已经过了凌晨,楼下的乱蝉仍然聒噪不止,叫得人心里烧了许多火。开着电扇吧,嗡嗡地吵人,那风更加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只好冒着感冒的风险彻夜开着空调,觉得凉意袭人的时候就盖上一点,盖过一会儿了,又觉得热,于是,再用脚蹬下去。翻来覆去,终究还是睡不着,凡是身体接触的地方都湿热,窗外的蝉鸣更加扰攘不休了。

这中年的,闷热的,难眠的夏夜啊。

记忆中的夏天有一把蒲扇,握在姥娘的掌中,轻轻地摇,不断把凉风送到我的脸颊,帮我驱赶这夏日的烦热。夏夜里,邻里几家人常常聚在一起在大街上纳凉。男人卷一根旱烟抽得黑夜不停明灭,女人攥一把蒲扇,张开手臂,翻动手腕,给围坐的孩子们阵阵的凉风。大人们讲些故事,黑影里,模糊看见说话者的形态,声音幽幽地传来,就把人带到那些很遥远的地方。

姥娘也会说故事,说她如何在五十年前的大地震中砸断了腿,又如何看见洪水直立着淹过村子。说完了,就长叹一口气:“嗯呀,那时候的人都遭多大罪啊。”

时至深夜,大街上已人声寥落,我们就把凉席搬到屋子里来。姥娘让我躺在她的左侧,她用右手轻轻地为我打扇,蒲扇幅度极小,轻缓地翕动。姥娘说,越用力扇就越热,轻点扇,心静,小风,就凉快。蒲扇破旧的边缘划过黑夜,发出轻微的响声,丝丝的凉风阵阵地吹来,全身都慢慢放松,狂热的少年心也逐渐沉静下去,睡意悄悄地侵占了眉头,把我拉进美丽的梦中。

姥娘的扇子也越打越慢,终于伏倒在她的肩头。然而,只要我一翻身睁眼,那把扇子就醒过来,仍然不紧不慢地扇动起来,为我送来丝丝的凉风。夏天的时候,总是看见姥娘手里握着一把蒲扇,只要坐在姥娘身边,她就把扇子向我不停地摇动。这印象,至今清晰。

我是姥娘外甥男女中最大的,也是跟姥娘时间最多的一个,三个姨姨的八九个孩子加起来也没有我一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长,我得姥娘宠爱也最多。所以,我敢于和小舅舅干架,抢他的东西,缠着跟他玩。等吃完晚饭他想偷着溜出去甩下我的时候,姥娘必定叫住舅舅的名字,训斥道:“不能跑,领着孩子。”凡有好吃的,也一定留给我吃。

姥娘家有两棵枣,每年都给我留着,只等我去了才开始打枣。如果我总也去不了,不得不让舅舅打枣的时候,也必然要留下房顶红枣最多的那一枝,专等我去了上房挎着篮子摘。摘来摘去,年复一年,姥娘就真的老起来。舅舅姨姨们都成家另过,我也娶妻生子,世故成熟起来。姥爷去世后,姥娘不跟舅舅,一个人在旧房子里过。她说,我有胳膊有腿,自己能动,不跟你们过。我去看姥娘,祖孙两个在她又矮又旧的房子里用小火炉子做饭吃。可是,我不敢吃饱,这是我小时候在姥娘家吃饭得来的教训,因为,无论我吃多少,一旦我停下碗筷的时候,姥娘就说:

“不行,再吃一个豆包,再吃一个,拿着拿着。”

姥娘表现出少见的倔强来,任凭我说出多少拒绝的理由,那个豆包执着地挡在我的面前,阻止我起身。再不吃,姥娘就要急哭出来的样子,我只好硬吃下去,常常就吃撑了。我不得不想办法应付这个严峻的问题,再吃饭,能吃两个的时候我就吃一个,能吃三个我吃两个,总要留下余量来,等姥娘又倔强得让我吃的时候,我就故意为难一下然后快乐地吃下去,姥娘看着我吃,欣慰地微笑起来。而那些年,我已经三十多岁,她却还以为我是孩子。

然而,姥娘在七十七岁的时候被血栓压迫了视觉神经,双目失明,再不能自己生活,只好跟着舅舅过日子。现在,已有六年之久了。姥娘每天只能独自枯坐,或者在床上僵卧,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挣扎起来侧着脸问:“丁丁,你来了?”我拉住姥娘的手,陪她坐下,她就会说:“我多想走(离开尘世)了啊,怎么还不走。”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发愁得叹气:“老天爷怎么还不让我走啊,早点走了多好啊。”我听了,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她已经看不到我放下碗筷了,却还是忘不了问:“你吃饱了吗,丁丁?”

她枯坐得久了,常常就忘了年月。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多大了,丁丁?”我逗她说:“二十三了,姥娘。”她听了,就信了,喃喃道:“哟,二十三了啊。”我稍微纠正一下说:“我哪还有二十三啊,姥娘,我三十二了。”姥娘有些惊讶,道:“哟,都三十二了啊。”我只好叹口气说出实话:“姥娘,我都四十了啊。”姥娘却再没有做声,在她心里,恐怕我永远都是那个睡在她身侧的孩子吧。

生活总是给我们许多委屈,常常把人逼迫得狂躁不安、发疯变形、疲惫不堪,只有回到姥娘跟前,自己才安宁下来,收敛起所有的伪饰,依旧是小时候在姥娘面前的样子。这个世上,你能在几个人的面前就算鬓角星星满脸沧桑却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孩子?能有几个人不顾年月、不计得失宽厚地爱着你?在这个热到全身发毛、心烦意乱的深夜里,还能有谁为你彻夜摇着一把蒲扇?

我想,我该去看看姥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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