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从江永来

作者: 刘超武2017年07月21日来源: 邵阳日报情感散文

在我七岁那年,忽然从江永来了个表姑。在那个交通与信息相对落后的年代,一丁点外来的新鲜事都会在这个闭塞的农村大院里引起一阵骚动,何况是一个远道而来又素未谋面的大姑娘,仿佛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邻里亲朋络绎不绝地探视与询问似乎还远远不能满足他们那一颗颗好奇而又期待的心,于是晚餐后都齐齐地围坐在院子里,表姑站在正中央,开始了她特有的“山歌”演唱。

表姑的歌声柔美婉转,清吟浅唱中似乎带着些许的哀伤,仿佛在诉说着什么。这让那些整日里只能听到高音喇叭喧嚣嘶吼的耳朵,忽如清泉流过,说不出的悦耳舒服。只是唱的全是土话,一个字也听不懂。大家追问歌词内容,表姑始终笑而不答。问得急了,她便闭口不唱了,大家只好作罢。

这样的歌唱持续了三个晚上,直到表姑回江永。可从此再也没有了表姑的消息,渐渐地也就有些遗忘了。多年后,因为对江永女书的好奇,我踏上了这块有点神秘的土地,那些尘封记忆往事忽又清晰了起来。

江永处在湘桂粤三省交界的边缘地区,是中原与岭南的通道。这里汉族与瑶族世代杂居,汉之儒家观念与瑶之自由风气在这里相互碰撞,形成了独特的多元文化与风俗。最具代表性也最有魅力的应该就是这江永女书了。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旧时代,汉族女子遭受封建礼教的重重禁锢。对于这些乡下女人来说,命运更是不堪,备受生活艰辛与精神愁苦的双重折磨。而在这个瑶歌飘飞的地方,女人们在劳作时常常用歌声相互倾诉,抒发心中的悲苦,求得精神的慰藉与解脱。后来一些有才情的女子借鉴了汉字、刺绣图案等诸多元素,自创了一种记录歌词的文字,这就是女书,也叫女字。女书通过口口相授的形式私底下在女人中迅速流传,成了只有女人才认识的专用文字。可以说女人拥有了女字,便有了自己秘密,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一座吊桥悬在宽阔的潇水河上,那晃悠悠的感觉似乎已将时空转换。桥的那一头,一条姹紫嫣红的花径向前延伸着,用美丽与芬芳拂去你的一路风尘。都说女人如花花似梦,果然有梦幻的感觉,连空气都弥漫着一种女性的温柔

花径的尽头就是女书纪念园。在这里,墙上、扇面、布帕、手抄本,满满都是这种女人专用的文字。女书笔画纤细,像一个个身材颀长、姿容秀丽却顾影自怜的女人;又像一棵棵枝桠光秃的枯,树上栖着瘦小的鸟儿,瞪着惊恐的眼睛,无处躲避风雨。

稍稍一凝神,一行行的女字瞬时化成了一幅幅曾经有过的画面。在那些漆黑的夜晚,有孤独的女子或坐在床头,或站立窗前,看不清她们的容颜,却能清晰地听见那些哀怨的歌声。苦难与伤痛在此时得到尽情地宣泄,也许惟有这月光,这星空,这黑夜,方能消受这一切。这歌唱像是那疗伤的药引子,离不了也根治不了。当然,我更愿意看到的是另一些场景:歌堂里、小村外、大树下……一群女子围坐,或打开扇面,或展开布帕,或翻看歌书,一齐歌唱着。

我很惊讶,不知要怎样的一种柔弱与坚韧、细腻与豁达的完美融合,方可将这凄苦的生活与悲苦的心境化成一首首动听的歌,让山河动容,让岁月铭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篇篇的女书,就是一首首自带曲谱的歌。当园 中年轻的女书传人用土话唱出扇面上的女书时,我更惊讶地发现,当年表姑唱的“山歌”竟然就是女书。

那年表姑来寻亲,同时也带来了她母亲我姑奶奶唯一的一封家书。当然,那是用汉字书写的家书。当母亲为祖母读这封家书时,竟相对而泣。和父亲年龄相仿的姑奶奶没有多少享受父母疼爱的机会,我的爷爷一直扮演着长兄为父的角色。可惜爷爷英年早去,远嫁的姑奶奶便少有音讯。在那个自顾不暇的年代里,亲情在叹息与眼泪中也只能化作祈祷与祝福。信中还委婉地提到表姑与小叔的姻缘,不想遭到小叔的坚决反对。这也许是表姑后来故意失联的原因吧。

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想在这园 中大声地歌唱,为那些奇异的文字,为那些动听的歌,为那些美丽的女性,也为我在江永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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