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而美

作者: 许冬林2018年01月26日来源: 潮州日报原创散文

人世间,有许多际遇,许多人事,是只此一回,只此一个。再美好,也无法重复。这样的际遇和人事,在我们的一生中,成为孤绝的风景。他们孤而美,像孤品。

看大漠胡杨,尤其是深秋天,那些胡杨像站在世外一般,有一种庄严凛冽的美。沙漠是金色的,夕阳是金色的,胡杨也是金色的,让人想起苦难和孤独也可以像金色的胡杨一样辉煌。

我在朋友拍的胡杨照片里流连,每一棵胡杨,都是几百年,独自在风沙里。每一棵胡杨,都是枝干苍老遒劲,满布沧桑,与众不同。每一棵胡杨,都是植物世界里的一个古老国度,苍老色和斑驳伤痕成为荣耀。

江南的烟柳在三月的细雨里吐露幼芽时,塞外还是苦寒。江南的竹树在多雨之夏里绿树荫浓时,沙漠里还是干旱。但是,胡杨还是生存下来了,一年一发。即使,他们枝干断折,残余的根和干依然站成一道风景,让人惊叹生命的粗壮和粗粝。因为,它们永远独一无二,不可复制,不是随便就能相遇

看大漠胡杨,常常被一种绝世而去的孤美惊倒。

到安徽淮北去,在无垠的麦地尽头,有一处文化遗址,叫柳孜隋唐大运河遗址。我站在发掘的古大运河的河床边,看到一只沉船,泥沙沉积于船舱,旁边,一根桅杆将折未折。船舱外的淤泥里,破碎的蓝花瓷片这里一片,那里一片,仿佛守望的眼神。我在古运河边,静穆肃立,久久无语,只觉得千百年的时光仿佛又化作了运河流水,从心上湍湍流过。

当一种已经流逝的文明,以碎片的形式存于文物保护的玻璃之下时,我们依然会为它惊艳到眼底有泪。它们也是,无法再生,不可复制,成为孤绝之美。

《红楼梦》里,妙玉称得上是孤而美的。栊翠庵里,她读诗,烹茶,过着不与人同的生活。她挑剔着泡茶用的水,认为自天而落的水一旦沾了地便是污浊。她煮茶待客,给贾母那些人用的水是旧年的雨水,给黛玉她们姊妹用的是梅花上的化成的水。对于刘姥姥那样的粗俗之人,喝过的杯盏她也嫌脏不想要。她是世间最洁净的人,把洁癖玩得极致。没有人能与她重复,就连黛玉这样孤僻洁净的人,在她那里也显得俗了。

妙玉这样的人,连茶具、茶水都挑剔得如此,可想而知,她对往来的朋友能看上眼的、入得心的又有几个?有时想,宝钗不嫁宝玉,她依然可以从容选择其他的结婚对象,一样可以幸福。黛玉嫁不成宝玉,可以悲恨而死。但是,妙玉不一样。妙玉是恨都没有,只能是漫漫度光阴,死了也像玻璃盒子里的蝴蝶标本,不改羽翼的颜色。

喜欢妙玉,因为她,我知道在世间还有一种怎样的干净和纯粹。洁就洁得彻底,洁得不怕遭世人嫉恨。洁就洁得,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如此,没有同类。

妙玉美,也美在《红楼梦》里只有她一个人,用梅花雪煮茶,形而上地活着,永远像雨水但没有落地,像雪覆在梅花上还没有融化。假如《红楼梦》里有一个戏班子那么多人的妙玉,好玩吗?一点都不好玩。我们的精神世界里,只要一个妙玉就够了。

许多事情,并不是越热闹越好。精神上能对话的人,只要一个就好。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说,有一种孤而美的气质。我喜欢《雪国》,就觉得,在冰冷清冽的世界里,一个人往远方去,大地上留下脚印,又被雪抹掉。也很好。

世界太热闹了,我要留一点忧伤自己,留一点落寞给自己。我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凋零一会儿,且孤,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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