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根钉子

作者: 董改正2018年01月27日来源: 潮州日报原创散文

在湾村,我的父亲是个外来户。分田的时候,他分到了一块高田,与下面的田有近两米的落差。水性恒下,在缺水的时候,这个高度会让一田的水在一夜之间流干,这一季就可能歉收,甚至是颗粒无收。除此之外,这块田靠近砖窑厂,田里多砖瓦碎渣和沙石,可以说这是一块贫瘠的土地,是没人愿意要的。

很多时候,你不得不接受一些无法改变的现实,比如说出生、智力、机遇等。对于这块田,父亲在短暂的牢骚后,接受了。在别人还在计较田的远近、大小和肥瘠时,父亲带着锄头已经来到他的田里,刨开霜冻初融的土疙瘩,一块一块地拾捡砖瓦渣。这件作业他带着我干了整整一个冬天,我对此充满怨言。之后,在别人种油菜的时候,他种下了红花草,也就是学名紫云英的那种草本植物。

紫云英在农耕的语境里,与“美丽”“浪漫”毫不相干,虽然当春风才绿江南时,一田的紫红浓绿,就如一块五彩缤纷的绒毯。它是用来沤肥的。在温饱还未解决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会用这么一大块田做如此奢侈的实验,因此当这块绒毯在春风中飘展的时候,父亲带给我的是无尽的羞辱,人们都在说:看不出,老董真会种田呢!嘻嘻!

父亲无动于衷。在一个晴好的日子,他扛着犁耙,赶着那头盘角水牛来到了尚自料峭的田野,开始犁田。他要将这一田的锦缎全部埋入地下,就像一个富商将金银藏在窟中。犁铧劈开紫云英盘根错节笼络起来的瘠土,根筋和捡不完的碎渣磨砺着犁铧的边缘,发出“噌噌”的锐声。绚烂的紫云英不断被瘦瘠的沙质土掩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父亲吆喝水牛的号子里,有一种壮烈而无声的嘶吼。

那年的早稻秧,插得极为艰难。土壤坚硬单薄不说,底下还埋着尚未腐烂的紫云英,不但硌脚硌手,而且秧还由于根基不深,不断地漂浮起来。那年幸好不缺水,但收成没有与父亲的辛劳成正比。在左邻右舍的指指点点中,我挑着轻飘飘的稻捆,感到脸在发烧,连扁担都噤声了,不好意思发出欢快的歌唱。我放下担子就不愿再去了,父亲说:“做人要做一根钉子,看准了就要钻进去,再拔出来就弯了,再找个地方钉就难了。走,挺起你的腰,像一根钉子。”

晚稻秧我们一家依然插得很辛苦,这次底下埋的是沤得半烂的草叶。在我的记忆中,那块田很多年一直是我插秧的噩梦,因为父亲一直在往这里添加:草木灰、牛粪、油菜秸秆。他花在这块田上的时间几乎等于其他七块田的总和。他似乎与它较上劲了,已经脱离了单纯的收成问题。他要通过这块田说明什么,证明什么,宣告什么。

之后由于学习紧张,我暂别了农作三年。九一年的夏天,我中考结束后,像往年一样下田,触手触脚处,全是温软的黑土!我发出了一声惊呼。父亲显然是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应。他弯腰插着秧。我强忍着震撼,默默地跟随。“刷刷”的水响一片里,我在回味着几年前的粗粝。那是一块可以让人绝望的土地,而现在却是一块肥得流油的沃土,无论种什么,都可以丰收。在别人田里纷纷拔节着丰收的希望时,父亲将他理想的光芒,埋藏在贫瘠的土地下,让它们忍辱负重成为沤烂的肥料,一点点地、一天天地改变着土壤的基因,终于完成了彻底的置换。

在你不能做璀璨的云彩时,试着做一根钉子吧。向内、向下,进入时间和事物的腹地,安静,目标坚定,执着,坚韧,你一定会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自己的丰饶,并藉此拥有自己的深度。一般说来,高度与深度是成正比的,就像一棵,它的根与它的干,一个向上一个向下,相反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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