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槛

作者: 王胜华2013年07月08日情感文章

我家最早的老屋,是贫穷年代里苗族最典型的草房:土墙草顶,没有院子,里面有火塘、有灶台、有床铺;屋里一角堆放着爷爷奶奶一样缺牙少齿、歪把斜柄的农具;当窗的地方透亮一些,就架着一公一母合起来的石磨。母亲早晚来推磨,老屋就像打雷,习习发颤,爷爷就给我猜这样的谜语:"天上雷轰隆,地上纷纷".凭我遇见过一次下雪的短促经验,我反过来问爷爷:"下雪的时候怎么会打雷呢?"爷爷就指了指母亲手中嚯嚯转动着洒出面粉的磨盘,笑了。

老屋的门,是双扇对开的合门,大概爷爷取"合门大吉"的意思:做门的时候,爷爷特意请了一个汉人师傅,用棺木一样厚实的百年老杉的木板刨锯而成,很厚、很沉,小鸡、小猪、小狗这样的小生命是推不开爷爷这扇门的;门下是过膝的高槛,也是用百年老栎刨凿而成,门槛与对开的门板结构得严丝合缝。

一墙之隔,老屋里只住着爷爷奶奶,可以说是人迹罕至。只有下雨的时候,鸡才跑回老屋来避雨,挤站在老屋的门槛上,或伸头缩脑地看看有没有人回来,或专著地梳理雨湿的羽毛,或将头插在翅膀底下就睡着了;只有吃到瘦肉块的时候,我们才跑过来坐在老屋的门槛上,一点一点地撕着吃;只有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才敢用爸的砍刀在老屋的门槛上砍削陀螺;只有核桃熟落的时候,我们才将核桃垫在老屋的门槛上,用石头一个一个砸开了吃,老屋的门槛就像爷爷的肚皮,留下一个深陷的"核桃肚脐".有时不小心从外面沾带着泥屎回来,我们就往老屋的门槛上揩鞋;无聊的时候,我们把老屋的门槛当牲畜一样骑驱,并使劲在上面颠簸……不管我们在它身上如何作威作福来满足一时之趣,老屋的门槛始终一声不哼地默默承受着。

默默承受得有些像我的爷爷。

好在奶奶去世以后父亲就从隔壁把我嫁给了爷爷,我就成了爷爷小小的"新娘",夜夜和爷爷同床。

刚嫁过去那会儿,我还小,没有力气推开爷爷的门,常常被爷爷的门槛拒之门外。用手推,推不开,我就转过身来,改用小小的屁股去撞爷爷的门,有时候门一撞开,我就从门缝里骨碌地滚进老屋里去,常常弄得满身土尘。拍掉身上的土尘,捂着爷爷老树根一样冰凉的脚,渐渐入睡。

睡不着的时候,爷爷反复给我猜这样的谜语:"有两只兔子,白天各走各,晚上才回来睡在一起。"

"就不是阿爷和我!"

爷爷指了指他的那扇门,说:"谜语一般不猜人。"

渐渐长大,我渐渐才有了推开和拉拢爷爷那扇门的气力和技巧,也渐渐明白了爷爷这个谜语的意思:爷爷这扇合门,天亮就开启,天黑才合拢,大概爷爷想念奶奶了吧?

按照苗家人的习俗,大伯自立门户之后,老屋自然归属了父亲,父亲自然就承当起赡养爷爷的责任。

老屋归属父亲,父亲就有权改变老屋的走向和命运:在屋里正对门槛的地方,父亲就靠墙支着一张彩绘精美的供桌,供桌肚子里放着冷饭、冷菜和装猪油的一个大肚子土罐子。供桌上堆放着可以随手拿起或随手放下的零小东西,其中最常拿起和放下的就是一家人的闹钟和爷爷的煤油灯了。跨过门槛,走进老屋,即能听到闹钟的嘀嗒声,也即能闻到一股呛鼻的煤油味。供桌紧靠的南墙不是"天地国亲师位",而是一年一换的毛主席像,虽是一年一新,却是同样的神采。供桌上没有摆放香钵,虽然极像汉人家里的家堂,却又不是家堂。

拖着劳倦跨进爷爷的门槛,天就黑了。天黑了,我只能凭借起伏的被子来感知爷爷身体的好坏;揉着惺忪的眼睛跨出爷爷的门槛,天就亮了。天亮了,我就走远了,读书去了,再听不到爷爷一点喊呐了。有一回,我跨出爷爷的门槛实在太远,没有听见一点爷爷病痛离世的消息。

爷爷离世之后,父亲就像死了太上皇的皇帝,权力越来越大了,改变老屋命运和前途的决心也越来越大。他邀来村上一些能爬高上低的男人,用新草翻盖了长满青苔的老屋;怕雨水倾漂下来,腐了老屋的门槛,父亲又在老屋的草檐下立起一排柱子,从墙上搭出半个人字木,将檐滴延伸出来,护住了老墙和门槛。

父母在,不远行,父母双在的时候,老屋的门槛年年纤系着我,让我常回家看看。每一次回老家,远远就能看见病弱的母亲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痴痴地往路口上了望,目接着我一步一步走近老屋;每一次离开老家,母亲都要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目送着我一步一步远离老屋。

此时,老家的门槛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走后,老屋归属了四弟,四弟嫌它老旧难看,就将老屋连同门槛一起掀翻,盖起了再没有门槛的砖楼。

没有了门槛,我反而找不到老家的感觉;没有了门槛,老家似乎没有了家的滋味;没有了门槛,我渐渐找不到回家的理由。

门槛是一道坎,望子成龙,走出家门,勇闯天地;门槛是一道坎,企足而待,盼着子女,常回家看看。

其实啊,谁家的门槛,不是老人用汗水与泪水筑起的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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