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背影

作者: 七色槿2013年11月27日情感文章

车子在没有尽头的公路上行驶,那些坐落在空旷田野里的村庄,形式各异,或大或小,偶然,或顺理成章,公开,或隐藏,但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地点上,情况下--它们漫不经心的或者刻意的出现,并且直达到我的灵魂深处。我曾不止一次的有过这样的体验,我那遥远而又亲近的村庄正在那里等待着我们进去--然后,我们再从哪里出来。

在我的视野里,如果不是视而不见,透过车窗我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那些依次交替出现在道路两侧的村庄,或远或近,顺着地势的起伏而起伏。在视线触及的距离里,村庄里外的那些景物--水泥路,木,田野,走动的人群有着向前或向后的节奏。这些村庄,尽管它们是晦暗的,寂寥的,但由于它们的轮廓,质感,间隔大致相同,并不断的重复出现,也像是有了向前和向后的节奏。阳光下,睡在田野里的那些村庄,肃穆,静谧,在车子前进或停止中,它们总是制造着忽闪忽现的背影,像是向我呈现或隐藏着什么……

返回周庄的时间,定格在八点二十八分。周庄--这个坐落在豫南大地上微不足道的村庄,因生活着我的先祖父辈而散发着厚重的历史气息。在村庄的边缘,我用力的吸着气,那飘着花生叶子的气味,便能从湿润的空气中被我仔细的分辨出来,一丝一缕地进入我已潮湿的情绪。脚下触及的土地,湿润,柔软,再将远方望去,那些被划分成条条块块的土地,工整却颇有起伏,是未曾有过的辽阔。“山川悠远,维其劳矣”,走在村庄的土路上,这种感受尤其深切,那裸露着褐色或红色的土壤,总是不断地出现在路途中,它们在南方湿润的空气中,醒目地鲜艳,而且发黏,散发出泥土和植物的气氛,常常让我想起自己的生活似乎是在这片土地起伏的地貌中发生着。

在这个并不明朗的早晨,车子的发动机声还是给这个沉寂的村庄带来了一阵惊扰。现在正值秋收季节,乡亲们大部分都在庄稼地里劳作。偶遇的乡亲看了我半天,才开口--咋长这么大了,要不是你在这里,在路上碰到都不敢认哩。村子里,从八十岁的老人到三岁的孩童,潜意识的都会分辨出些什么--谁是村里人?谁是外面的?他们都清楚的很。小的孩子不说话,他们会用怯生生的目光盯着你,判定你是不是一个入侵者。这些孩子我几乎都不熟悉,他们应该是和我同一代或者更小一代的孩子,我很想蹲下来抱一下他们,给他们说点村庄的事物,抑或他们的父母。这一点其实是村庄铭刻给记忆的痕迹,哪怕时光被拉长的太久,而印象,在我们的意识里从来都是真实的--但却并非是最确凿的真实。我想,熟悉他们的面孔,是村庄赋予我的另一个责任。

从村庄的早晨出发,一直到夜幕降临,沿着庄稼地自南向北不停的把花生拉回到自家的场面里,是我这个季节重复性的工作任务之一。紧接着还得脱秧,种地。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重复一次,而每年的收成也大相径庭,差不多都是2万左右的样子。这自然是村庄,也是土地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的馈赠和奖励。后来的几天里,我在村子里出现,我都是穿着废旧的衣服,戴着破草帽,低着头慢悠悠的走动着,有时候还拿着带着果实的花生秧,活脱脱的成为了一个下里巴人。父亲则像一个种地的好把式,向我交代着播种庄稼的细节。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会望着那些土地发呆,我认为,它是一件不可以被我忽略的事物,这些土地如同藤蔓一样,紧贴着村庄这古老的壁墙上,吸吮着村庄深处那最是神秘的汁液……或许也可以这样诠释,土地是村庄的命运,土地延生出了村庄,村庄聚集了劳动力,劳动力分散成了城市,城市演变成社会。村庄已经因为一片土地和在土地上劳作的人而发生了根本性的置换--土地在村庄的血液里流淌,在城市的肌肤上腐蚀。

2013年10月5日的那个夜晚,我清晰的记得,在回家的途中路过了几个村庄,这些村庄昔日的红砖瓦房早已经坍塌,取而代之的是2层高的楼房,高高的院墙,宽阔的庭院,但唯一感觉的是荒凉--这些村庄入夜以后便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偶尔的几点灯光,不到8点多就消失殆尽了。也许就是这么几年吧,村里的人与村庄慢慢的延伸出了一种脱离和逃脱,并且,凭借着城市灯红酒绿,高额工资的诱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年轻放弃了土地,放弃了村庄,放弃了孩子,纷纷涌进了大城市城市沦为了生产线上的工具,过起了打工的岁月。村里的楼房大多都是这个时候盖起来的。现在,我不知道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到底有多少,截止今天,我还没听说过,谁在城市买了房子,谁在城市扎根过起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的村里人开始不再返回村庄,在城市打工一呆就是5年,这期间,有的人因过度的工作累坏了身子患上了癌症,不久便离开了这个人世,有的人在外面从爸爸熬成了爷爷。这些人,对城市的渴望超过了对生命的渴望,城市里的房子就像是从自己眼前惊起的一只兔子,一开始只是禁不住诱惑追赶上几步,但却越追越远,家里的孩子慢慢到了结婚年龄,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退路,咬紧牙关拼了老命也要在城市里买上一套房子。

村庄的房子都是有灵性的,经年累月的无人居住和打扫,房子慢慢没了人气,野草侵蚀着房屋最后的角落,破落成毫无生气的鬼宅,最后只能是坍塌。每至狂风肆掠的深夜,村庄里都回荡着令人生畏的声响,不知道是房子的哭泣,还是村庄的呼喊?诗人裴远志在《走过故乡冬天》中写道:“岁月啊,是谁从地球上抹平了我的村庄?深夜啊,谁还能抚摸我心灵忧伤!”现代文明的进程中,我们身边总有些东西会不经意间永久地逝去,幻化成云,幻化成雨,直至消失不见。

其实我并不想在这里谈论城市,但村庄的另一边--城市一直无时无刻的触及我的生活,这种触及是那样的潜移默化,不动声色,它是以一种几乎沉迷的方式傲然的立在我的生命里,我随同父亲进城已经十几年了,连接我与城市的是优越的教育条件,完善的公共设施,便捷的服务,而脚下的村庄尽管也是一种依托,但这种依托一经有了城市的阻隔,就被我们认定为是一种冰与火的阻隔。很多时候,我真正的理解那些去城里打工的乡亲们的,但我又有些恍惚,难道家只能是城市里几间房子吗?难道抛弃孩子,逃离村庄就是他们追求的生活吗?我从不敢这样质问任何人。现在,我还要补叙一下我经过几个村子时看到的另两个景象:一些大白天紧闭着的屋门,几处热热闹闹搓麻将的喧嚣。这两个景象才真正触发了我最深重的悲伤。至今我也不知道走向城市是不是对村庄的一种背叛,或者说,我是不是已经抛弃了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找不到自己的根了。

村庄的东头有一片空场子,中午阳光明媚的时候,村里的几个老年人在这里晒暖。他们的身边都靠墙斜立这一根棍子,棍子像一根折断的船篙,把他们搁浅在这一片土地上。村庄的天空狭长而明亮,云朵悠悠飘过去的时候,看上去也比城市里的白,当它们飘到村庄的填空时,光线便忽然黯淡下来,几位老人便眯着眼睛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现在,他们都是瞧门的人,他们的孩子都在外面打工,常年累月的没有回过家。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便是照看自己的子孙。记得去年过春节回家探亲,整个村庄里大多数都是孩子和老人,在外打工的父母和儿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运隔断在了回家的路上,整个春节天空是忧伤的,村庄是凄冷的,老人是悲痛的,孩子是伤心的。这样的情景让人无法再用笔墨继续叙述下去,我总觉得,将生活中的每一个情节都能演绎成故事的是一个匠人的行为,真正的凄凉与悲痛是直抵人的灵魂深处的。尽管我意识到了--这样说,或许有宿命的感觉,但却是真实的。

秋收结束的那天,我驱车正要离开村庄,却看见有位老人坐着轮椅慢慢的向我滑来。那张面孔离我很近,我看清了他的脸,三个月前,他唯一的孩子在给城市铺下水管道的时候被松塌的泥土活活的掩埋了,刚刚三十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他问我,你是开车去东莞吗,你能给我孩子捎个信吗,就说孩子想爸爸了,再不回来,家里的地荒了,孩子都不认他了。我说不出话来,我掏了根烟递给他,转过身去眼泪便止不住的留下眼眶,仿佛有汩汩的鲜血流出,像极了眼前西天那一抹血红的夕霞,在我心中铺陈成淋漓的伤痛,撕扯翻搅着我的心脏。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还会有这比这更撕心裂肺的痛苦吗?

车子在没有尽头的公路上行驶,我忽然止不住的轻声呜咽起来,身后的村庄依旧制造着忽闪忽现的背影,像是向我呈现或隐藏着什么……那些村庄的背影,似乎在叮嘱我,见到乡亲对他们说,家里的地荒了,孩子们想父母了,老人们乡儿女了。看来,在这一点上,我正在用打吊针的方式,维系着我的家乡,我的村庄,维系着这个苍老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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