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

作者: 独步2016年01月14日情感文章

星云大师说,五十岁的男人难做,我深有同感。向后看,钱没赚多少,还了近十年的贷款,总算拥有了一套住房。事业平平,如今也不过是一个部门经理。总而言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快乐的老打工仔。向前看,身边的年轻人如雨后春笋,提职、升迁几乎和自己无缘,身陷孤独,身边的老同志也慢慢悄无声息地隐退。有时,就感觉自己在一个人登山,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耳边,山风呼啸,头顶,流云滚滚,手,抓着一把枯黄的野草,脚,踩着一块风化的石头。

虽然处境尴尬,但我浑身还充满奋斗的力量。这力量,来自我内心深处葆有的那份温暖。在前行的路上,我曾受到命运的眷顾,我曾得到很多人的帮助和搀扶。我没有忘记他们,时常我想起他们,想起他们的好,眼角就不禁湿润。一个人前行的路上,需要阳光照耀,更需要黑夜里的星光,需要鲜花铺满原野,更需要柳枝拂面。我就遇到这样两个人,他们是我内心永远的珍藏:一个久不见面,天各一方,一个不常见面,不常联系,一个年长,一个年少,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如果他还健在,他应该八十多岁了。记得一九八七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县林业局,心情一度低落,不只是因为从大城市一下子跌回故乡的小镇,更主要因为两年后,女友为追随我来到了距县城四百公里的佳市,当时,我所在的县归属佳市管辖。但考虑自身发展问题,学英语的女友就是不肯屈尊光临。按照当时的意识水平,我也心有不甘。

在县林业局,我在生产股主管固定资产,主要管理下面十来家林场的车辆购置、转移、报废、维修等等。这个与我的企业管理专业多少搭些边,但雄心勃勃的我,总是有些失落。想起女友,精神振奋,但她不在我身边,令我复又滑入精神的泥淖。她不肯来,只能我去,在个人利益和情感的取舍中,我矛盾重重。一边是家乡父母、亲人和同学,离林业局几百米的地方,就是我读高中的实验中学,每天早晨跑步从校门口经过,我都向校园里张望,试图努力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虽然在外读大学,和这座还有些封闭的县城有些生分了,但我有信心爱上它,因为校园里当年的白杨还站着,并且绿叶婆娑,因为宝石河水还在县城之南缓缓流淌,水光潋滟。

可是,爱永远在远方召唤。

那时,进城还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那时,人傻钱少,全中国人都挤在户口本里。虽然,我有本科学历,想调动还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一是所在单位放人,二是对方有单位接收,最重要的是双方人事局放行。四顾迷茫,想起焦灼盼望我的女友,我心急如焚。

这时,他出现了。典型的长者模样,身材不高,额头凸起有光亮,眼睛光芒闪烁,说话时会皱眉头。一看就是急性子、饱含智慧、热心肠的人。股长将我介绍给他认识,他眼神慈祥,像打量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他们怎样说到了我,他和我说到了他有一个女儿比我大,是我的校友。他要帮助我,想把我调入佳市郊区林业局。郊区林业局紧邻市区,生活和市区没什么两样,相对调动容易些。这样,也就可以和女友在一起了。他是市林业局的财务科魏科长,应该有这个能力。当时,我半信半疑,但因为这次奇遇,顿时点燃了我奔赴女友身边的信心。随后,每次去市局开会、办事,我都会到他的办公室坐一坐,顺便带些礼品给他,当然,都是很便宜的烟酒之类的。我知道,虽然他很尽力,但调动的事情难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事情进展缓慢,同事给我出主意,建议我去他家里拜访下,加深感情。我心领神会,提着乡亲送给父母的一桶土榨的豆油,我就直扑佳市。到了市区,我又买了一盒生日蛋糕带着。当时,不知道谁过生日,只是觉得,一桶油毕竟不是中石油,情谊重,但礼太轻。挤上公交车,难堪的场面出现了,车里人多,每个人都像楔子,硬塞进去的,顷刻将蛋糕挤碎,任我如何大呼小叫也没人听,碎就碎了,还恰巧掉在我的双脚上,下来车,我怎么擦不干净。无奈,只好,穿着一双奶油皮鞋我敲响了他家的门。他家里人很多,大女儿也在,在包饺子。直到后来我离开故乡,也没有见到他的小女儿,我的师姐。他们请我上桌,我勉强吃了几个饺子,味同嚼蜡,不是饺子不好,是我心态不好。最后,是他的大女儿极不情愿的带我去郊区林业局长家里拜访,车后,带着他的大女儿和廉价的礼物。八十年代中期,礼物的结构基本是:两瓶白酒+两包蛋糕+两盒罐头。局长姓钟,我刚办理调动不久,他就被宣布调离。所以,即使我们再努力,最后的结局是我的工作无法安排。当钟局长把结果告诉我时,我几乎没有反应,并且很快就理解了,他憨厚质朴、满脸堆笑的样子,一辈子让我难忘。然而,幸运的是,市人事局批准了我的进城申请,关键在于郊区林业局已在我的表格上盖了公章,九十年代的公章,就是一枚太阳,带给你白昼,带给你希望。为此,魏科长很抱歉,虽然他没有亲口说出来,但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他的不忍。我知道,他也回天无力,心有余力不足,好人往往都是如此,他们常常忽略,这个世界并不按照他的意志展开每一天。当然,我成了有户籍没有工作的人,没想到,调动完成,我却失业了。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他,一个无条件乐意帮助我的人。记得他跟我闲聊时候,提到过他以前帮助过的一个朋友,不知何故,后来见到他,竟然连招呼都不打。虽然他语气大度,但看得出这件事情给他的伤害。当时我想,我不会,绝不会,我一定记着他的好。可是,令我自己意外的是,一别故乡再也没联系他。我算不算忘恩负义?他应该早退休了,他还健在吗,这样的好人,应该长寿的。

现在,我有时也在想,如果当初没他,我不会调往佳市,也就不会在我的内心积攒起敢于闯荡的勇气。那时的社会还不够开放,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要力量和勇气。起码,他为我奠定了前行的基础。其实,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我不需要有人目送我走远,别人也没有义务要成为我的手杖。只是,在自己迷惘的时候,有人给我指点一下,足矣。

另一位朋友,是我一九九四年到上海之后结识的。

我比他大,我是六零后,他是七零后,中间隔着至少十年深的代沟,但我们心灵相通,坦诚,是人之间最坚固的桥梁。当然,我和他的相容,还有他妻子的功劳,他的妻子也是东北人,和我是老乡,东北人的女婿,自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老实说,最初认识,我对他印象并不好。应该是他入职我同一个公司的时候,在生产管理部,他和我共事,同在一个办公室,同为成本核算人员。记得第一天报到,领导没有给他安排具体的工作,他坐在靠门口的位置上,没有主动了解什么,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我搭话,对于他讨好般地模拟东北话,我并没有认可,甚至觉得似有意嘲讽我的出身。更可笑的是,午饭后,他坐在椅子上,发胖的身材明显有些溢出,他竟然旁若无人地打起了呼噜。那种香甜,一定是经过幸福的疲劳后才会出现。好在没被擅于中午巡视的人事总监发现,他躲过了一劫。再后来,他成了我真正的同事,做着几乎一样的事情,成本核算、分析、考核,要么跑车间,要么敲打数字,眉头紧皱。而且,中午去餐厅吃饭,他必和我一道同行,他的饭量很大,这和我心目中的上海男人大相径庭。经他一讲,方知他也有一个不算富庶的童年。父母来自安徽,每天工厂里上班很忙,不能回家照顾他们兄弟俩。那时的学校,不比现在,中午要配送营养餐,孩子都是中午放学的铃声一响,便从学校的铁大门涌出,像一群嗷嗷待哺的羔羊,各自去找寻自己的午餐。午餐在家里,他和哥哥就是白开水泡饭,就萝卜干,我因此终于理解了,上海人为什么对泡饭和萝卜干这样情有独钟一往情深!?我总是想起那样一个画面,刚来上海时,一位我曾经的同事买了一包萝卜干,回到办公室,硬是拿了一块,热情地往我面前递,大有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的意思,错过,将是毕生的遗憾。与他泡饭泡大的城市童年相比,我还算是幸福的,至少,在我们矮小的村庄里,中午我可以回家吃午饭,热腾腾的,尽管冒着热气的是苞米面饼,还有一碗金黄的大碴粥,外加土豆片炒白菜。土豆,敢于和任何菜肴掺和的土豆,是我一生的最爱。当然,我们和而不同,喜欢谈论时事和八卦社会现象的他与喜欢琢磨有些愤青的我经常在交流中撞出火星,那种场合,我们都选择了沉默。沉默,有时是一种谅解。他可能认为我倚老卖老,强词夺理,我则判定他青涩稚嫩,无理取闹。当然,这当中难免夹杂着这样的阴暗情绪,我不服老,并鄙视他的年轻。人的可悲之处有两点不容忽视,一是认为死亡是别人的事情,二是认为自己不会老。因此,我俩有时难免有些不开心,也有过几天谁也不理谁的日子,现在想来,我枉为大哥这个称呼,既不能宽容自己,也不能宽容别人,和内心,较了半辈子的劲。他过于老成,习惯叫他小沈的人并不多,大多同事都直呼其两个字的名字。记得一次开玩笑,网上流行一测算心理年龄的软件,二十八九岁的他算下来心理年龄竟然是古稀的年龄,惹得我们笑断皱纹。

2000年,多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这一年,在上海房价上扬的初期,我果断地买了一套房子,这对工薪族而言,无疑是上天的眷顾。当然,那个时候,每平方3100元并没有使我笑逐颜开,二十多万的房贷几乎压弯了我的脊背,每天登上五层楼的楼梯像爬一座高山。公司产量增的快,但员工待遇增的慢,对于年届四十的我,唯一的出路是跳槽,跳槽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挣得多些。我四处投递简历,也通过各种人才网把自己推介给N家公司,渴望遇到伯乐。可是,严峻的就业形势不容乐观,多数简历就像落叶,被时间流水卷入漩涡,不知所终。尽管自信无比,难免内心沮丧、挫败,一时闷闷不乐,面对工作和生活,只能强颜欢笑。希望总是在绝望时产生,一日公休在家,忽然收到小沈的短信。他的大意是,有一家汽车玻璃制造公司正在招聘财务人员,他觉得我比较合适,言外之意,是叫我去试一试。那时岳父留给我的自行车还没丢,我骑着自行车,去了农贸市场附近的邮局,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投进了几乎生锈的信桶。那时,有点糟践自己,把自己的简历像垃圾一样到处扔。是谁说的,人放不对地方就是垃圾,自己没找到合适的岗位,是不是真的同此道理?预料之中,我接到面试的电话通知以后,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我如愿以偿。除了口头谢谢,我没有表示什么,甚至没有请他吃一顿饭。但我感激的心情一直隽刻于心,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我有不肯衰老的心,他有急于成熟思想,我们走到了一起。记得一次我们同事聚会,晚饭后,他干脆住在了我家里,还为我开通了博客,在此之前,我竟然对博客竟然一无所知。我们分开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后来,他也离开了,但到了哪家公司,我不清楚。时间是剂止痛药,也是一把水果刀,不知抹杀了多少人间情感!?若不是,我俩偶尔通通电话,很难想象,我俩这缔结在职场的一份友谊还能坚持多久!?我在新公司被提拔了,有点春风扑面,可是,他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低沉。我知道,我离开后的不久,他也走了,在一家民企做财务经理,但工作并不愉快。不幸的是,四年之后,我的职场之路突遇沙尘暴,我被不明不白撤下了成本经理的职务,灰头土脸的我一时睁不开双眼,即使泪水冲刷也无济于事。当然,想开了,也就释然了,我又慢慢吃起火锅唱起歌了。在我散步的路上,他打来了电话,我得知他又换单位了,语气里得意洋洋。我甚至有点酸,觉得他在像我炫耀。他当然也从我委婉的陈述中了解了我的近况。唉,我们都走得跌跌绊绊,谁都不容易啊!?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这首歌的确表达了我内心真实的想法。45岁,这向上势头不减的年龄,我却要和汽车玻璃制造公司说再见了。都说企业喜欢忠诚的员工,我算是哪一类员工?我知道今天都不能给自己下个定义。如果对心术不正的主子忠诚,那应该是一条狗的命运。对于我们出身贫贱只有背影的穷人家的孩子,无力改变职场残酷现实,离开,有时是唯一的出路,因为我们无奈。就在这时,小沈打来了电话,他说,他所在的集团公司下属的一家子公司正在招聘财务经理,他觉得,凭我的能力和经验,胜任绰绰有余。自然,他要我的简历。难受的是,现在简历都无法简单了,半生过去,走过的路怎么容易缩写在一张A4纸上?几经删改,总算把简历发给了他,他负责向上推荐。不需赘言,后来我如愿以偿,虽然是实力说话,但小沈的推荐,功不可没。

回想自己这么多年一路走来,如果没有魏科长这样长辈的提携,还真难说,我如今在哪里生活?男人的可悲在于只有故乡没有未来。还有,我的爱情不知道会不会修成正果?如果没有小沈这样乐于助人的兄弟帮扶,我的职场道路起码要走的更加曲折。但查了一下词典,这一老一少,似乎又不符合贵人的定义,这令我一度为这篇拙作的标题纠结不已。姑且按照父母遗传给我判定人的习惯吧,我称他们为:好人。今天,写出来这些不算轰轰烈烈的往事,是为感激,要再写上一句的是: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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