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庭院

2012年12月27日亲情文章

那一天在梦里,我回到了外婆家竹木掩映的小院。那里是旧物依旧,绿扶疏,竹影参差。风掠过池塘,吹皱一池绿水,带来清淡水腥气味。风动竹影,萧萧飒飒。浅褐色的竹壳摩擦着竹竿,发出咯咯咯的清脆声响,偶有一片竹壳随风飘然落地。小花圃里种着一棵茶树,叶子浓绿油亮。姜花含苞待放,花蕾圆润饱满,肉艳诱人。小母鸡带领着唧唧乱叫的小鸡,到处觅食,忙个不停。

暮色苍茫,小院寂寂。外婆独自坐在院子里打盹。她像一件粗心人晾晒在竹竿上,忘了收回家的衣物。我已悄然走近她身边,她还浑然不觉。

外婆的房子坐东面西,门前有开阔庭院,院门向北。庭院之西是一大片池塘。小院因地制宜,自成天地。它无需筑起围墙,它有天然的围墙。南面有自家的厨房做围墙,还有一段十叔公家的墙壁。西面和北面竹丛围绕,繁荣生长,是天然的绿围墙。

外婆已故去多年,我一直渴望重踏这片旧地,回来瞄一眼外婆的旧居,捡拾遗落在这里的一束金色的童年阳光。但又怕岁月沧桑,外婆的院落早已不复旧样。那里的任何变迁,都是我接受不了的。新的改变会洗掉刻印在我脑海中的旧日影像。

这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回去。但近村情怯,我的脚步迈不进村庄,我怕走近外婆的宅院,我怕面对改变。其实那些改变早已存在。我特意回来想看一眼,却不敢走上前去,只在村庄的外围绕了一圈,然后离去。遗落在外婆家的美好时光,已不可能昔日重来,但我会珍藏!那小小院落里的旧物影像,我会为它们覆盖上一层保护膜,就像旧照片那样呵护它们,让它们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永不褪色,永不模糊。

舅父的房子和外公外婆的房子并排在同一列,但舅父的房子前面是十叔公的房子,而外公的房子前面没有别人家的房子遮挡,因而庭院更加开阔。尽管他们父子的房子近在咫尺,但中间却有两座厨房阻隔着。他们父子各自过活,互不涉足对方家门,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这里的乡村,习惯把厨房建在正屋之外。厨房是比正屋小很多的独立单间。外公的厨房也建在屋外,位于正屋前的左侧。舅父的厨房则紧贴着其父的厨房而建。两座厨房背对着背并列着,厨房门开向各自的庭院。厨房成了这片凉薄人间的天堑,阻隔了他们彼此怨怼的目光,也阻断了血浓于水的亲情

十叔公的房子的横向长度很长,它的背面对着我舅父的正屋、舅父的厨房和我外公的厨房。十叔公的房子的后墙,筑有一道高出地面不少的后墙勒脚。后墙勒脚的宽度,可容一个小孩在其上行走。十叔公的后墙与其后面的两座厨房之间,留出一条仅容一个成年人通过的窄窄通道。

那条通道狭窄而阴凉,砖墙潮湿,其下常年生长绿茸茸的青苔。厨房的墙脚下是沙质土,泥沙常年被檐下滴水冲洗,沙子洁白。白沙上有蚂蚁疾行,一些长不高的无名小草生长期间,开出米粒样的细小花朵。墙角里,蜘蛛织出轻烟般的丝网,随着微风飘荡。舅父和外公外婆他们,本可以通过窄巷便捷来往,但却互不往来。这片小天小地,成了孩童的我的流连之所。

厨房的屋檐低矮。雨天,我头戴草帽,背贴着十叔公家那高高的后墙,站在后墙勒脚上,饶有兴味地观看厨房的檐下滴水。那屋檐下垂挂着一排排美丽的珠帘。断线珠子似的水滴,在墙脚的白沙上雕琢出一串洁白的小水窝。衣服被雨水濡湿,全身水汽氤氲,我也不懂得跑去躲雨,要被外婆拉回屋里去数落。

晴天,这里阴翳清凉,太阳终日照探不到。我默然玩耍,不知厌倦。捕捉蚂蚁和蜘蛛,破坏蜘蛛用心织出的细网,拔掉小草和青苔。时而口中念念有词,说话给蚂蚁蜘蛛们听。我的童言稚语不小心溜进了外婆的耳朵,坐在庭院里安静干活的外婆,只是默然微笑,从不搭嘴。若是我那童稚言语被待字闺中的小姨偷听了去,她定会取笑我的。

外婆面容清丽,肤色洁白,身形颀长,年轻时是出众美女,年老了依然气质清冷。她沉默少言,说话时柔声细气,脸上始终微微带笑,是个性情十分内向疏离的人。平日里,她与人为善,极少外出,从不串门。就算在路上遇到熟人,也只是微笑着点头而过,绝不会停下来跟人家长里短,拉扯半天。外公也言语不多,很少见到他在家。农忙时他终日在田里侍弄庄稼,农闲时就外出做小本生意。

外婆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手上的簸箕一上一下,有规律地簸着杂粮。不时瞄我一下。我若是玩过界,溜到舅父家那边,她及时把我唤回;我若不越雷池一步,她就让我独自玩耍终日。

年幼的我不懂不识,无法领悟成年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我对舅父的庭院充满好奇,会不时违背外婆的意愿,偷溜过界。去看那边一树照眼明的榴花。那边有年长我许多的美丽表姐。

我呆滞地站在舅父家的门槛上,心中十分渴望迈门进去,但又颇为迟疑和顾忌。因为屋内气氛并不友好。我年纪虽小,但对这点还是能够感知。我木然伫立多时,不招人待见。但我仍不识趣,逗留良久,不肯离开。

我渴望表姐邀我玩耍,但她始终表情漠然。印象中,舅通常会对我微笑,但表情怪异。她一边微笑,一边拼命挤鼻弄眼。一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像进了沙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姨发现我不见了,急速找来,拼命把我拉拽回去。

回到外婆那边,小姨翻看我身上是否有淤青,盘问我:“那边有人打你吗?”

我天真地回答:“没有,舅妈对我微笑,还眨巴眼睛。”

小姨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你知道不?舅妈对你眨巴眼睛,意思是她讨厌死你了。她的微笑是用来欺骗你的……如果她打你,你就要放声大哭哦,我听到了就会跑过去救你,懂不?”

我对此十分茫然。舅妈表情的含义复杂,年幼无知的我,如何能够领会其中的微言大义?

外婆村的土地,是纯然的沙质土。夏日暴雨,雨水冲刷村道,许多洁白细腻的沙子就会被雨水冲刷出来,在村道上流成一道道小小的冲积扇。外婆的屋后和屋右都是村道。雨过天晴后,独自在村道上玩沙子,是我的沉醉时光。小表哥从村道上走过,他对我视而不见,仿佛完全不认识我,对我有一种天然的隔膜与敌意。

小表哥只年长我两岁。我们是近亲,本该是要好的玩伴,但他对我只有冷漠。小表哥本可以走捷径回家的,只要他肯在他祖母的庭院里横穿而过,再穿过那条我常在其中玩耍的窄巷。但他显然是被家长教导,对祖母的门是过其门而不入。他不是从外婆的屋后面绕过去,就是绕道池塘边缘的小径,取道十叔公的门前回家。他也决不抄近路。

外婆的庭院是寂寞的。自我长大离开后,外婆的庭院就更加寂寞。回想起来,孩童的我,不知道曾带给晚年的外婆多少慰藉和欢乐!外婆六十岁时,我降生于世上。我是外婆的长外孙女,但就带给外婆慰藉和欢乐而言,超过她本家的孙子孙女不知多少倍!并不是外婆待我偏心,而是她的孙子女们从不视她为奶奶

外婆常带我去放牛。外婆村的田野,我无比熟悉。外婆下田铲草、割菜、施肥、浇水,我都陪伴在侧。六岁之前,我大部分时间呆在外婆家,在她的照看下长大。入读小学后,我才少到外婆家去。

外婆一生血泪斑斑,共生育了九个孩子,最后只剩下四个,损折过半,惨不堪言。外婆年轻时哭得太多,哭伤了双眼,以致晚年患上严重的眼疾。外婆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双眼几乎全盲,只剩下一点光感,即使做了眼部手术,效果仍然不佳。她在摸索中渡过余生的光阴。

外婆本有两个儿子,但其中之一夭折而亡。活下来的四个孩子中,舅父是长子,我母亲是二女,我母亲之后还是两个女儿。舅父比我母亲年长十一、二岁,这显然不是正常的间隔。他们兄妹之间,外婆还生有两个孩子,但都夭折了。那两个小孩差不多是相连着夭折的,时间间隔竟在十天之内。这要怪罪于外公,外公去外乡做小本生意时,带回了某种急性传染病。他把疾病传染给了儿女,害得两个小儿女在十天之内相继死去,而他自己却岿然不倒,活到了八十八岁才离开人世。

十天之内相继失去两个孩子,一子一女,惨绝人寰!这样的打击,叫外婆如何承受得住?叫外婆如何能不哭泣?失去小儿子之后,外婆死心不息,她想拼尽力气再生回来一个儿子,但终未如愿。她到四十五岁还能生育,但生下的却都是女孩

一个女人,一辈子生养众多,受尽苦楚,还要承受先后失去五个小儿女的沉痛打击。外婆哭过的时光太漫长,她的眼睛都哭坏了。她瘦弱的身体里隐藏了太多的不幸,承受了太多的哀伤!所有的苦痛,她都默然承受,伤痛的往昔,她从不轻易提起。然而她的惨痛付出,却换不回应有的回报,她唯一的儿子很不孝!她这一生,何等不甘!

舅父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他样貌出众,身材高大,身高在一米八左右。他年轻气盛时,是个独立特行的人。他做过那年代许多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现在看来,都相当前卫。

舅父在二十多岁时,跟一个比他年长十岁的同村寡妇勾搭,因而赶走了原配妻子。他把前妻生的那个女儿,断然地扔给自己的母亲,他就和新欢甜蜜地单过了。

外婆无言地接过长孙女,默默抚养。外婆一生的苦楚,车载斗量,再多养一个孩子,也不算什么。对此,她没有过半句怨言流出嘴角。外婆视长孙女如己出,当作自己又添了个女儿。毕竟,长孙女也是血亲骨肉。等长孙女长大成人,外婆又把她嫁出去。外婆的这个长孙女,比她自己最小的女儿,还要年长两岁。很多时候,我那两个小姨都要时时让着这个没爹没妈的可怜大表姐。

憨厚老实的外公外婆,并不赞同儿子赶原配娶寡妇。他们认为,旧人毕竟没有过错,且生了女儿,这样做,太不厚道!父母的微词终归无效。舅父是何等人物?他无需考虑父母的意见。

寡妇嫁过来,就成了如今的舅妈。因为外公外婆对他们的结合曾有过微词,后舅妈对外公外婆始终心怀芥蒂,她一直保持着对他们的敌意,舅父对后舅妈是言听计从,也不孝敬父母

小姨们已出嫁,大表姐也已出嫁,我已长到十多岁。我很少来外婆家了。平日里,外婆的庭院鲜有人涉足。年迈的外婆闲着无事,就坐在庭院中打盹儿度日。每隔一段不长的时间,我母亲就会带钱带食物去看望外婆。外婆还有其他两个女儿,还有一个长孙女,她们也会定期去看望外婆。除了她们偶尔踏足,外婆的庭院便是杳无人迹。

外婆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年,百病缠身。我母亲只有频频去看望她。但这也是不够的,外婆需要更多的照顾。就住在外婆隔壁的舅父,却不肯尽半点作为儿子的义务,来照顾母亲。很多时候,都是我母亲出钱,叫舅父买药给外婆。我母亲给的钱,舅父只花一点点为外婆买药,大部分就据为己有。

外婆深感自己时日无多,就对我母亲说:“我已经很累了。我想离开,走在你之前。我不想迟走,迟走的人更痛苦。”

不久,外婆就辞世了,真的走在外公之前。一年之后,外公也跟着离去了。

如今,我回味外婆的话,我深深地领悟了外婆的绝望感。那时的外婆,心底该多么凄凉!她已生无可恋,这一辈子,她吃的苦已经够多,甜的就寥寥可数,活着已再无欢愉可期!

外婆已到了弥留之际,我才幡然醒悟:今生,我已错过了太多和外婆相聚的时间了,追悔莫及!那天傍晚,母亲备好了参汤,在夜色中,我载母亲去看外婆最后一眼。外婆已被舅父安排躺在大厅的地板上等候死亡。我母亲要灌参汤给外婆喝,但舅妈阻止了,说喝了参汤,会拖延更长的时间。

昏黄的灯光下,外婆的脸已肿胀,她已无法张开眼。神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听说我们来看她了,她强打精神,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闭着眼睛给我们说祝福的话。这里的习俗是:老人临终前,要给自己挚爱的亲人说祝福话。得到祝福的人会好运。外婆要我母亲赶快回家,因为习俗这样认为,外嫁女不能看着父母死去,否则很不吉利。

在舅妈的阻止下,我母亲最终没有给外婆喂参汤。其实,参汤对外婆也无效用,但就能看出舅妈的人心。外婆直到死去,也没肯给舅妈说祝福话。

我们无奈离开了,外婆于当晚去世。天地无言,外婆默默地带走了她的故事。如今,外婆的庭院已被夷为平地,其上,舅父建起了楼房。外婆的庭院,我已回不去……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