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只需退一步

中午十一点从医院回到家里给父亲做饭，父亲给我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屋的狼藉，昨天晚上刚刚拖干净的雪白的地板，现在遍布着带泥水的脚印，我知道他肯定是穿着鞋下楼去玩又习惯性的把鞋穿进来了，再一看，瓜子壳、花生皮从茶几到沙发再到地面散散落落的到处都是。

我很奇怪，一向就有洁癖的我竟然丝毫没有了从前目睹类似情景的愠怒。反而高兴的想：只要爸爸爱吃东西，爱走来走去的活动，他的心情就好，身体就棒，那就是我的幸福。

平时在整理卫生方面我与母亲也多有争执，每次回娘家，看见东西随意散放，垃圾任意丢弃，素喜整洁的我心头就禁不住窝火，总是一边手脚并用的替母亲收拾着，一边埋怨和数落着，母亲为此也特别气恼。又加上母亲年纪大了，很多时候言行难免迂腐，而我觉得好笑又好气时总是直言不讳地给她指出，常常到最后，我们两败俱伤。

每当此时，一向温顺的老公总是严厉的批评我，理由是老人无论说什么，只因为是老人，做儿女的就绝不能指责顶嘴。我埋怨他凡事没有原则，即使是老人，也应在适当的时候给他（她）讲道理，否则会越老越糊涂。老公的回答是：家庭过日子，情为贵，和为美，为了这个目的，对自己的长辈，尤其是父母，本来就没有原则可讲。我不以为然，便不再理他。

私底下，我也曾经羡慕过我的好多同事朋友，他们买房子买车或有其他大型支出时父母多有贴补，我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自强不息，即便在为应付房贷和生活捉襟见肘之时，也一直遵循首先要满足父母的物质需要的原则，家中无论大事小情，在经济付出方面我自认责无旁贷而竭尽一切所能。

我也曾羡慕过另一些同事，他们的父母或有踢龙卷虎的气派，为他们办妥各种抛头露面的麻烦事情，或手脚麻利、干净利索，隔三差五来到他们家替他们分担许多家务的重负，而我从没奢望过这样的享受，一直和老公为娘家的许多家务事、杂事呕心沥血。

日里的奔波劳碌经常化为夜深人静时候的一声叹息，我曾觉得我是何其辛苦的一个人。每至筋疲力尽、殚精竭虑的时候，家庭琐屑便常常触我之怒而随时发之于外。

直到父亲病倒，母亲也躺在了病床上，一种失去的惧怕笼罩着我，回忆那些曾对母亲发牢骚使脾气的时刻，我心里生出无限的懊悔和愧疚。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与父母的健康相比，其他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唉，想想从前的我真是太“聪明”了。

母亲入院那会儿，医生紧接着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又说，脑溢血压迫神经，即使醒来，也可能会右侧身体偏瘫，难以恢复如初。我听了，不禁潸然泪下，那时我觉得：幸福就是哪怕母亲能以半身不遂的方式活在这个世上，伴我的时日长一点再长一点；过了几天，她会呜呜的说话了，渐渐的，发音清晰了，我想：幸福就是能听到母亲清清楚楚的对我吆喝，哪怕她胡言乱语、蛮不讲理；接着，她的右侧肢体有了麻痒的感觉了，再过几天，猛掐她一下，她会哎呀一声喊痛，那时我觉得：只要能给母亲一个自由身，幸福就是我能为此坐在床边，没完没了的给她揉腿、按摩、捶背；当母亲终于解除了半个多月大便排不出的巨大苦痛后，那一瞬我由衷地感到：能天天为母亲擦屎端尿，清洗身体，那也是一种幸福。

母亲不再头痛而是香甜的酣睡了，母亲想吃饭了，母亲能坐起来了，能认出更多的亲人了，能扶着床栏杆下地一瘸一拐的走几步了……每一个进步都带给我满心的欢喜与激动。每念及此，我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我像呵护婴儿一样，把脑神经受损伤的母亲每一点细微的感受和令人哭笑不得的无理要求奉若神祗。给她翻身、揉捏、洗脚、陪夜，我不要别人代替，别人的手太硬，只有女儿的手最贴近母亲的心。

有一天我让大姨替我，我出去后再回来，一位病友后来告诉我：意识还属模糊期的母亲看我出去了，伤心地说：你看，她走了，不管我了。我听了这个，强忍着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无数次在母亲睡熟后，我小心翼翼的抚着她已然变白的头发，摸着她瘦削的脸庞，想着她走过的艰辛岁月，那眼角的皱纹里包容了我的自以为是给她刻下的伤痕，那粗糙的结满老茧的双手为我在心的深处搭起了一个最安全踏实的可以任性而撒娇的巢穴。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更加清楚的认识到，我有一个多么睿智豁达的老公！而生活给又了我多少值得我珍惜和感恩的馈赠！

梭罗有一句话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像攀折一朵花那样，以温柔优雅的态度生活呢？”

我想这温柔优雅该是一种悦纳，悦纳生活的缺失，悦纳幸运和不幸，悦纳欢乐和不平，悦纳顺境和磨难，懂得悦纳方知谦卑，懂得悦纳方能以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心态迎接和拥抱生命里属于你的一切。凡事退一步，怀着知足长乐的心才会超越丛生的荆棘，去欣悦着一朵野花的芬芳、一枚浆果的甘甜。或许，心灵也才因饱蘸幸福的甘露而圆融、饱满。

在十楼的病房，透过窗子可以看见灰蓝的海面，我想起了海边的沙滩，日复一日，在海浪的冲刷下，在岁月的洗礼中，它积淀出厚实的弹性和韧性，却也永远不失其柔软的本质，它用这坚强而厚重的质地承受着潮涨潮落，承载着人来车往，它也以它温软的柔情、容纳世人的胸襟为人们带来从脚至心的无限熨帖和欢乐。

窗外白云悠悠，舒卷在淡远的天空，或许，惟其安详雅静，它们才在浩瀚宇宙飘了亿万年；夜里趴在妈妈床头醒来，看她的脸色一天好过一天，这时候，窗外总有一颗最大的星星始终在我一眼望去的视线内不肯离去，我看它的时候它也在看我，眨呀眨的，似有万语千言。其实，我也有万千思绪想对它倾诉。与浩瀚的宇宙相比，人生是何其渺小，很多希求会化为虚无，很多幻想终成空，踏踏实实的守护住父母的幸福和年岁，守护住亲情，难道还有比这更美丽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