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有思
秋末某夜，行至保靖，房舍俨然，街道明净，客舍临水，遄流拍岸，激荡有声。置身于山影水韵当中，思绪便随着猛洞河潺潺向远。
轮回的四季，当然是江山的四季，失去了江山的依托，一切将陷入空茫。《红楼梦》里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是有形的空茫，而真正意义上的空茫，是江山遁迹后的烟消云散，是悲怆消失后的巨大苍凉。
所幸，江山不负先人，亦不负来者。山河锦绣，盛景难酬，便有了无数匆匆奔波寻觅的步履。云水苍茫间，行走着庄子、孔子、徐霞客……定睛回眸，庄子捧出的是一泓秋水，孔子收拾的是参天古木，而徐霞客，采撷的该是漫山遍野的无名花朵。三皇五帝，战国春秋，唐宋元明清，山河浩荡，洪波涌起，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四季的江山，就这样融入了人们的生命：“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文字间春潮涌动，生机满眼，我们看到的，分明是江山之春；“江山情重美人轻”，如此火热情怀，视万物而不顾，可当得上江山的盛夏；“迟日江山暮”，沉郁凝重，残阳夕照，该是江山的秋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凋零阴森，肃杀凛冽，北风卷地百草折，秀美山河已覆满霜雪。至于“江山重叠倍销魂，风花飞有态，烟絮坠无痕”，显现的则是繁华中的阴影，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长吁出了对生命价值比较的无可奈何。
随着猛洞河水流的韵律，脑海里不时浮现出这些零零散散的词句。我知道，在这些或炽烈、或萧索的词章里，包含着丰富的隐喻，构成了一座座庭院深深的迷宫，语言的雕梁和文字的画栋不止一次引导我远离事件的真相，恰恰是这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遮掩和蒙蔽，才渐渐形成了历史上一个个巨大的盲区和空洞。将“大地山河一担装”的歌者，未必是真豪杰，因为乱世中多出枭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词客，也不尽是真情种，因为红尘里多有浪子。“浮云轩冕何足言，惟有江山难入手”，苏东坡说得真好，此公仕途蹭蹬，历尽坎坷，最后悟出了江山娱人与寓情于江山毫不相干、江山在眼和山河在心判若云泥的肯綮要义，这是大智慧，更是大道理。遗憾的是，问题并没有到此为止，他在《前赤壁赋》中坦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公适。”东坡先生先是用神来之笔画出了一条优美的曲线，让人们惊叹，令人们低回，但他没有走得更远，略一收手，最终连出的是一个圆圈，我们由此跟着回到了原点。
这当然是局限，而局限每个人都在所难免。青莲居士仗剑天涯，遍干诸侯，论心劲和才气，能与之比肩者寡。《古文观止》中有两篇文章，一是李白的《与韩荆州书》，一是苏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均为求爵要官的自荐信。前者，从“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起笔，通篇低眉俯首的言语，读来令人心生块垒，叹息才子何以如此不堪。后者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之言，自“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说去，顺势铺排，字里行间颇见阳刚之健。若单凭文采来说事儿，自然是李白技高一筹，但就境界而论，苏辙无疑占了上风。多年来在江湖上行走，李白多了点江湖的机心，深谙高帽子的用处。苏辙初生牛犊不怕虎，少了处心积虑，书以言志，文字自然来得清纯干净。由江湖到社稷，峰回路转，九曲十八弯，令无数英雄尽折腰，求全责备的话，少说也罢。
来保靖的路上，但见连峰叠嶂，势如怒马脱缰，就感到蹄声如浪，在旷谷中荡起千古回音。群山之上层林尽染，赤橙黄绿交相辉映，绿叶似碧玉，红叶如花雨，飘飘的黄叶像一群群翻飞的蝴蝶，令人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魔幻。江山如此多娇，信手拾起几片黄叶，夹在书本当中，入夜垫在枕下，便觉得无限的山河在脑海中伸展，这自然是江山的大气。可不同的书卷逸出的气息并不相同：《西厢记》飘出脂粉气；《三国演义》荡出刀兵气；《聊斋志异》溢出狐仙气；《水浒传》冒出草莽气；《金瓶梅》露出市井气……就在这种种不同的气息当中，我和历史长河中的种种伟大和渺小狭路相逢。这些都是在辽阔的山河上发生的人和事，所以称得上是山河之书。读着这样温存蕴藉的文字，可消永夜，可明心智。
何况，窗外还有一脉清流涌动，它该是束在万里江山上的青色丝带，撩人抒怀，情不自禁，歌以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