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茶山

作者: 晓荷晨梦2016年02月01日生活散文

“没经历过铲茶山和双抢(稻谷在7月底和八月初的抢收、抢种)的日子,就不算一个地道的农民。”在我故里,有这样的说法。

如此说来,我便算得上一个地道的农民了,因幼时的我,不仅参加几次双抢,也铲过几次茶山。

经历过双抢的人都口口声声说:那是一件头顶烈日、脚踩烫水而痛苦不堪的事情。其实,在我看来,铲茶山也有铲茶山的痛苦,那痛苦,至今回想仍让人皮起疙瘩,不寒而栗。

茶山,多般远离家门,近则半小时路程,远则常常得走上一个小时方能到达。因此,每次上工就是一天,每次出门,都得带上用搪瓷缸或竹篾编织的饭盒装上一大早就煮好的饭菜,中午想回家坐在方桌或圆俺苑怪皇且恢稚萃

油茶是必定种在山上的,且山势无不陡峭,有的地方,陡得形同绝壁,陡得连脚也几乎站不稳。茶山的陡,是为了让成熟而自然裂开的茶籽,顺顺当当地集体滚落于种茶人想要它们停留的地方——茶垄脚下。茶垄由历年铲下的草皮、泥块和茶籽空壳堆积而成,一行行、一条条均匀分布于整座茶山,就像湍急河流的拦截大坝。

铲茶山,不仅是力气活,也是一门技术活。首先工具得好,否则,纵有再好的力气和技术,也有点枉然。

每年铲茶山的日子都在九、十月间,整个过程大概持续半个月左右。本是农闲的日子,原本该有的散漫和舒服却让艰辛劳累无情夺走了。

但没有人在乎。每到铲茶山的季节,家家户户门前的地坪头都卧一块硕大的青石或麻石,壮汉们打着赤膊,弯腰弓背,两手用力攥着三角形的带把铁铲,在磨石上来回使劲地磨,村中便这里、那里响起惊得鸡飞狗走的嚯嚯声。

因其带把,只能磨一面,另一面便须换用一只厚厚的铁砂轮反复打磨,直磨得铁铲两面泛出青光,口子形同切肉砍骨的刀刃方才罢休。乡下人谁个不懂“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

镰铲(村中对铁铲的惯有称呼)磨利了,自然到了该发挥其作用的时候。一大早,生产队长——我爸——就跑到村子中部弯弯小河旁伸出的一个山嘴上,走上一个大土墩,用力敲打挂在土墩旁那棵八角枫一根粗壮丫杈上的犁头状铁钟,当有点雄浑的“嘡——蹚——嘡——”的钟声一下一下的撞击在清晨的空中,又迅速在河湾上下回响时,社员们就先先后后、有说有笑地朝那将要开铲的茶山走去,肩上扛着的一把把镰铲,无不寒光闪闪,人人的腰间或铲柄上,尽拴着、挂着形形色色、大小不等的饭盒。

路上的风景早已看够,趁着行路,唱唱山歌,忘记赶路的疲劳和单调。这里刚有人提议,那边爱唱山歌的人开口就唱了起来:“鲤鱼见水尾就摆,哥今见妹心就开;蜜蜂见花团团转,花见蜜蜂朵朵开。”

每次打头开唱的都是本家堂哥阿贵。阿贵哥还在拖着绵绵的尾腔,被誉为村中山歌皇后的素姣姐就刻不容缓地接了起来:“莫唱先,三姐今天不得闲;等到明年中秋夜,再来和你唱三天。”

如此对接,自然令阿贵哥感到很无趣,但他不在乎,继续自娱自乐:

“几时耙田几时栽?几时等得谷花开?几时等得割谷晒?几时等得妹转来?”

“三月耙田四月栽,六月等得谷花开;七月等得割谷晒,八月十五妹转来。”

刚唱完“不得闲”的素姣姐,忍不住却又对了上来。

见山歌皇后对歌,阿贵哥唱得越发起劲了。其他人或听歌,或聊天——聊各种家长里短,聊山里山外的笑话,就这样一路走着,唱着,聊着,笑着,不知不觉便来到茶山脚下。

举目望去,但见头年铲过的茶山已草长莺飞,同时也见枝头果实挂得累累。找个稳妥的地方把饭盒放好,大家便肩扛镰铲,分头朝山头爬(茶山必须由上往下铲)去。

爬山过程,或被草割,或被刺戳,简直家常便饭,因此无人大喊大叫,更无人怨声载道,只憋足了劲稳住步子往上攀。

攀到山顶,取好距离,个人占领一块地皮,放下肩上的镰铲,往手心吐一口唾沫,合掌搓搓,再抓起那手腕粗的木柄,一铲铲倒脚尖前面的一蓬芒草或一丛荆棘,铲茶山就算正式开始了。这时,自然无人再唱山歌了,即便最爱唱的阿贵哥也噤若寒蝉。说笑声倒还有,但铲着,铲着,说笑声也渐无,只听得满山时而整齐、时而凌乱的刮刮刮或刮啦刮啦的铲草声。

铲茶山跟插秧一样,退步即是向前。但水田插秧,身后是平坦的,而铲茶山的退步,是向下,身后是崎岖,是一不小心就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在这种情况下,谁还能分出心来干别的?谁还敢拿自己生命开玩笑呢!

刮刮刮,只想着快点越过崎岖和陡峭;刮刮刮,只想着快点铲到山脚或山窝,那里有卷好的土烟丝,那里有可口的饭菜,还有阿公阿婆送来等着妈奶的可爱婴孩。然,谈何容易!不一次又一次汗湿衣衫,不一次又一次手掌、脚跟磨破了皮,那理想的彼岸就还有点遥远的距离。

也许12点,还是一点钟,茶山已铲到山窝窝,队长一声令下:“吃晌午了!”大伙便把镰铲一扔,飞速地朝山脚跑去,但找到挂饭盒的那棵树,并不急于取下——尽管肚子已饿得咕咕叫——而是男的先来一支烟,女的到小溪边洗洗脸,喂奶的嫂子搂着婴孩亲个够、喂个饱,这才找个石墩或土坎坐下,慢慢享受带来的午餐。真是奇了怪了:不过就是一团白饭加上混杂在一起的酸菜和笋干,这与平常家里吃的毫无二致的普通饭菜,到了这里,恁地味道就特别好、格外香呢?!这是所有铲茶山的人的共识。

“人是铁,饭是钢。”吃过午饭,稍事休息,体力得到极大的恢复,队长便又发出开工的指令了,大伙儿立起身来,三三两两地朝山窝走去,还得突击两三小时,一块偌大的茶山才能全部铲干净,清早出门的人才能把家还。

下午的时光,太阳温和了不少,加上已来到山窝,处处呈现一片阴凉,感觉应比上午好多了吧?不,这只是看上去很美好,比起上午的陡峭,常常双脚无处可踩和太阳的猛烈,这个时段,还有更折磨人的在等着呢。

折磨人的,除了山里叮你没商量的大花脚蚊,最最可怕的,就数那看又看不见、却让你奇痒无比的小毛毛虫了。你看,铲着,铲着,这里一个人猛地放下镰铲,伸手就往胳肢窝里挠,那里也一个人中枪似的扔下劳动工具,急急地往裤裆里抓……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抓痒的行列:抓耳挠腮的有,搔背搔脚的有,站着抓,蹲着抓,无所不有,那场景就像人们在动物园看到的一群猴子。更要命的是,哪里越阴私,毛毛虫或虫的毛毛偏爱往那里钻。痒得超过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便顾不得那么多,无论男女,转过身,就脱下裤子,弯腰朝裤裆里找。但又如何找得着,那肉眼看不见的虫毛毛早深入衣裤的布眼里去了。那么就忍吧,忍不住也得忍,等收工了再回家洗个烫烫的热水澡。记得第一次去铲茶山,由于缺乏经验,我看到有些人动工前不仅用细麻绳把宽宽的袖管、裤管口捆扎起来,还用一根白羊肚手巾围在颈脖,因此感到好生奇怪并暗笑。可当莫名的奇痒一阵又一阵的袭来,两手乱抓乱挠,抓得全身骤起大大小小的红包包,抓得天昏又地暗时,才醒悟他们为什么那样做了,才明白,该笑的正是自己啊。

忆及这里,我似乎又回到了昨天,又进入了某座茶山,看到一个单瘦的小女孩蹲在地上,一只手伸往后颈脖,一只手伸入胳肢窝、大腿根等处,没命的抓挠,她的身旁也有几个人在拼命的抓,一个人抓得都快往地上打滚了——哎呀,全身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

由于幼时亲历过双抢,又铲过茶山,因此,我能深深体会乡下农民的辛苦,也懂年青一代为什么会抛下养育自己并对之饱含深情的土地,不管不顾地去到陌生的他乡顽强打拼。个中原因:除“世界很大,想去看看”之外,更多的则不愿承袭父辈们传统的生活方式。

这自然无可厚非。但,我为自己曾在幼年经历过地道的农民生活而感到骄傲和欣慰——就像当过兵的人,为曾经历过军营生活而感到骄傲和欣慰一样——并早把那段值得自己珍视的生活经历当作自己人生道路上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眼下又到了铲茶山的季节,我知道,当年铲茶山的热闹情景或许已难以重现,但我坚信:铲了一年又一年的茶山不会荒芜,那在外打工的人,乡音不改,乡情也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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