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莽苍,这番行走

作者: 吴忌2016年03月03日情感散文

每次遇见散文家光其军,我就情不自禁想起诗人王子龙。因为王子龙先生有诗集《光走多远》(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9月第一版)。可巧,光其军先生姓光,且喜欢行走,读他行云流水的散文,天南地北,行踪倏忽,悠远而诡秘。我就有按捺不住的追问,“光走多远。”

王子龙先生在诗歌《光走多远》里写道——

至今我想起,为什么老年的歌德

寻访深山的木楼

读到少年的诗歌而泪流如涌——

等到松涛平息,诗说:俄顷,

你也要安息

一天的时间从光开始

甚至一生的时间

甚至松间说话的星星

跋涉了多少世纪的山水?

让我们看见

曾经在老屋的泥地上

注视瓦缝下渗出的光柱

这绝妙的躯体我试图握住它

而握住的是满手零碎的光

如果我松开了抓光的手,如果我

放弃了仰望,这飞翔之物

就会离开,连歌德也离开

成为书中忧伤的文字

而光的年轮何曾停息

万物以生命发光,然而我不知道

这飞行之物,它究竟在追赶什么?

我无力握持的光,我体内的光

当一切安息,它又能走到多远

我这样联想,有我内心的逻辑。“光”不只是光其军先生光彩照人的姓氏,更宽泛的语义就是我们看得见的光阴。“一天的时间从光开始\甚至一生的时间\甚至松树间说话的星星\跋涉了多少世纪的山水?\让我们看见”。于是我就“看见”了光其军的散文集,《光阴的流水》。

这部散文集是不是一本“游记”呢?

还是先看看书中所呈现的文字吧。一直在故乡“守望家园”的光其军,近年以来“牵着心的行走”,那些“石桥上的时光”因此得以“隐秘的呈现”。(所引皆为散文集《光阴的流水》之分辑标题。)无论行走莽苍,还是叙述世事;无论描摹山水,还是独抒性灵,文字一概从容不迫,转折柔韧,颇有韵致。阅读之后,我恍惚也随之辗转于山川的起伏与曲折,心胸幽藏了那些山石、湖水与瀑布,那些毛岩、古寨与禅寺,那些老街、板桥还有铁锚,那些羊群、牵牛还有咖啡,那些花木、藜蒿以及灿烂的油菜,等等皆有无穷的趣味。

大概因由光其军文字的细腻与沉潜,才使读者觉得诸般人事虽纷繁而悠远,倒也值得感概,甚至感伤。无论《开小店的女人》,《修车的老胡》;还是“芒砀山”的刘邦,“九华山”的金乔觉,所有这一切都已然在那“光阴的流水”之中。读过光其军的文字,自然就走过了光其军走过的这些山川,进而沉浸在作者流畅的语言里,性情安好,乐而忘返。

我以为好的散文,包括游记,总会使读者获得更多“生存的空间”,获得更多“生存的意义”。光其军的散文正好就有这样的性质,且它们一律被赋予了“光阴”的背景,被赋予了“流水”的隐喻。

我所阅读到的光其军的游记并不是一般意义的记游,虽然他的游览或者行走并没有与常人不同的“特别之处”,大概一切风景都是雷同的风景,诸般风情也都是世俗的风情。但作者总想使文字的记叙超越于一般意义的记录或叙述,往往文字比风景更幽深一些,更沉潜一些。我发现光其军每到“目的之地”,他“行走的目的”才刚刚显现,他会不自觉地“慢”下来,“安静”下来,思想和情绪慢慢氤氲开来,覆盖眼见的一切,由今往古,往古而今。这样一来,当下的山水景物,幽思的人物往事,就都在某种暧昧的光阴里回春,复活,回暖。进而就有了历史的鲜活,有了人来人往的当下气息。而他所隐喻的流水潺湲有声,自有不可忽略的思想。

我一直以为,不管是谁,游走都是容易的;但游记却不易。因为游走可以漫无目的,所谓信马由缰,随遇而安;或者有目的而无须具有思想的意义,仅仅作为一种健身运动。但游记却不可毫无目的地记流水账,文字或者文学的意义在于其严肃的所指。尤其当我们将私人性的游记文字公之于众,成为大众阅读的书面“作品”,那么写作者就必须有严肃的思想使命。否则,任何笔墨与纸张的涂鸦就是浪费,也是对于他者时间与生命的侵犯。但光其军的记游回避了这种行走和叙述的庸俗。因为,他每到一处都有对于“游”与“览”的意义发现,也即,每一处风景,每一个人物,在光其军的叙述里都被说出了意义。

比如“石桥上的时光”,我们谁可看见?谁又看得见那些时光里曾经的存在之物?但光其军看见了,“石桥上,远去的故人,远去的事物,氤氲了云烟,模糊了历史”;还看见了“因水的柔软,那坚硬的石块,也因此而柔软了”;且石桥,“软在了河水里,软在了意象里,软在了精神里”。当一个旅行者看见了这样的“石桥”以及“流水”,这个旅行者也就是柔软的了。他必然随之而进入某种柔软的精神境界,获得某种柔软的美感。这里的时光并不因自然贴近流水就具有“流水”的哲理,而是因为光其军行走至此有所发现,有所感悟,它们才具有了“流水”的隐喻内涵。(《石桥上的时光》)这种发现,属于光其军和他的文字。

再如,当作者来到南浔,他发现南浔的“黄昏”与“清晨”是不一样的,“时光”里各有各的事件和物像,各有各的历史过往与现实存在,也即它们各有各的美感和意义。正如“水墨”的深浅各异;正如“阳光”的清浅不同。当他发现“几位女子依旧走在摇曳的灯光里,看不清楚女子的模样,但窈窕的身姿,与古镇也有不对称的美。”而“目送着女子远去,回头踏着夜色,冷不丁一想,南浔不正是在夜色里,给自己磨墨,在作一幅深沉的画吗?”(《黄昏,南浔流泻的渐深水墨》)而且,“还是这两个老太太引人注目,不知什么事,竟让她们笑的如此欢畅”。这让作者感慨“岁月无情”,且“从笑声里,读出了什么才是欢乐里的时光。”(《清晨,南浔流泻的清浅阳光》)当一个旅行者以陌生人的身份抵达某处“异乡”,并且观察所遇之一切,这就不仅仅是旅行者对风景的“侵入”了,同时也是风景对于旅行者的“侵入”。他们各在彼此之中,从而彼此感念,情景交融,进而产生新的风景,预示新的意义。而这种“新”风景也仅仅存在于“这一篇”独特的文字里。而这篇文字自然而然就会产生某种新的“文化”属性。

这就是那些优秀游记的意义。正如王羲之来到春天的“兰亭”;苏轼趁着夜色泛舟白露横江的“赤壁”;即便朱自清只是在朦胧的月光里绕着清华园内的荷塘走了一圈,那些地方的意义就与这个人到来之前大不相同。行走或许并不具有特殊含义,但行走之后的文字可能就有惊世骇俗的美。

我不是说光其军的记游文字已经达到了苏轼他们那样的境界,这是另一个话题。光其军自然知道向这方面努力。在此,我愿意用光其军的文字阐释光其军的生活,他要比当年苏轼和“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朱自清他们“幸福”许多。而“幸福”,对于普世之生活者绝对是一个褒义词。当然,对于旅游也同样是一个褒义词。而眼下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那样的幸福之中。因为旅游作为第三产业有巨大的经济意义。这简直就是一个旅游的时代。但一个作家对于旅行的表达则完全不能这样。我们总是希望看见“看见”那些一般人看不见的存在,并且用游记“写出”与众不同的思想。因为,这样的游记,这样的思想,可以使读者获得更多生存的空间,获得更多生存的意义。

我乐意用这样的批评期盼于光其军先生。

呼应本文开篇的追问,“光走多远”呢?昨日,我也是远行了一番的。我去到李白“捉月”的当涂。当然,我并没有半夜里捉月,也没有在冬日明媚的阳光里去采石矶凭吊暮年的李白。我只是在庸俗地陪一伙朋友酾酒临江,满足一场久别重逢的欢欣。这样喝酒自然不如李白当年,我并没有喝出后半夜月光四溢的梦想,也没有喝出“对影成三人”的热闹或者孤单。倒是在宿松籍诗人石玉坤先生面前陡然记起他的一本诗集,名叫《大地的远》(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我觉得,这为什么不就是“光走多远”的答案呢?

光其军在这本《光阴的流水》里,写作的也正是“大地的远”。其所言语,那些行走,那无尽的莽苍,始终都在大地的远处,辽阔而幽深。这是一个坐腻了办公室的小职员壮年之后深刻的彻悟。正所谓“生活在别处”,生活在那阳光地带的文字里。于是光其军走了出去,并写下了这些追思往古,渴慕先贤,情满山川而愉悦于我等的文字。这令我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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