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来真亦假

小时候看《西游记》看到真假美猴王，总是唏嘘又悲愤，尤其是在假猴王出现之前，孙悟空因打死两个强盗，唐僧大念紧箍咒，把个行者勒得耳红面赤，脑涨头昏，在地下打滚，翻筋斗，竖蜻蜓，疼痛难禁……看到孙悟空受唐僧的折磨就气得不行。这时候看到假悟空出现，一棒子将唐僧打晕在地，扬长而去。丢下了这样一句话：“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遂十分解气，觉得对唐僧这样的软蛋糊涂虫就合该如此。

后面又看到沙僧来找孙悟空算账也替悟空叫冤，恨不得跳进书里去给沙僧解释：不是真悟空干的，是假悟空干的！两个悟空长相、声音、本领一模一样，照妖镜分不出，玉帝辨不出，阎罗查不出，闹到雷音寺，当如来指出假悟空是六耳猕猴变的，小读者才长出一口气，到此真伪辨明、皆大欢喜。

小时候世界就是这么澄明清澈，黑白分明，那些冤屈和挫折都是前奏，心里坚信 “王子和公主总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即便生活真的龇牙咧嘴，也会以为是真假美猴王拉拉扯扯的一场玩笑，相信善恶自现真伪自辨。即使冬天冷得刺骨，也会认为春天不远了。对生活随时有可能发起的进攻，全无危机也从不预防。

长大后听到一个说法，真假悟空是一个人，假悟空是真悟空的分身，哪有什么真假？这事放在小时候是断乎不信的，有一天忽然恍然大悟，发现了一个秘密——每个人都有两面性，包括齐天大圣。人性里有善也有恶，就如同大圣有真也有假。真假善恶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出现。别把老子逼急惹毛了，老子变成两面派，叫你们去辨别真假去吧，老子不可能总是忍辱负重的盖世英雄，叫天、地、人、鬼、神都看看，老子也有邪恶残暴妖精恶魔的一面。所以假美猴王站在真美猴王旁边丝毫没有“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之感，反而暗自得意，“这大圣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欢喜”。

一面是人一面是鬼已成了某种环境的生存之道。正如老人们爱说“世上就是人哄人哩”，而孔乙己说“窃书不算偷书”。不同场合戴不同面具成了个体的智慧生存法。假话假面具作为国人文化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渗透到角角落落，并形成了强大的集体无意识。乃至很小的孩子都要学着做两面派说假话才能适应生存现状。

我女儿的班上偶有孩子随父母到美国交流学习，小孩说，我们班又要出一个傻瓜了。

“为什么？”

“因为又有一个小孩去美国一年，去了美国回来的孩子在孩子群里就显得格外傻。”

假和真一样下得厨房上得厅堂。前一天还有人给我推荐三鹿，后一天再提三鹿就人人喊打了，前一日还有人用唐骏做励志表率，后一日再说唐骏就谈虎色变，一转眼伊成了造假高手了。

我还是葆有天真地认真琢磨，肉有注水肉，果蔬有膨大剂，油是地沟油，鸡蛋总不会有假吧？从鸡肚子里下的，人总不至于在鸡肚子里造假？有一天，当我亲眼目睹了鸡蛋的造假过程，像等了许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掉下来了一样，竟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