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李子不苦
这些年的夏天，山阳山里的亲戚，喜欢进城给我带些李子。
我是个胃口蛮粗的人。一辈子，吃的就是个米面油，对于水果之类的奢侈品，基本不吃。这些年日子好过了，不是吃不起，只是早年养成了个草草胃，不喜欢吃，有什么办法？偶尔也装成爱吃水果的：比如接待客人，饭场子上，结束喝酒，大家都用湿毛巾擦油嘴，然后用�狼┳映运冶阋渤孕缘檬治钠５芏嗄昝挥腥险娉怨钭恿恕�
记忆中的李子，姓生产队的姓，我们一群娃儿偷吃，从青蛋蛋吃到两个手指一捏沥核儿。有时叫队上人逮住了，好一顿臭骂，严重时候，押解给父母亲，再挨顿揍，是轻的，最怕不给饭吃，为几把李子，折两碗饭，不值当。
大了，我便不喜吃水果了。乡下夏天，桃子、杏子、枇杷，都熟了，我不吃。春天快完了，樱桃出来了，乡下的小火樱桃进城，家里人买一些回来，洗得水灵，我看了，忍不住选一颗吃，很甜，带些微酸，知道是新鲜着的。
对李子有印象，是因了个人的奇怪的爱好：我总觉着乡下的水果一类，唯有李子是有脆劲儿的，这脆劲儿，是一咬满嘴脆响，李肉结实而水旺。
麦黄时节，李子下树了，这是麦黄李。麦黄李的肉呈黄色的，是新麦子的颜色，水气十足，带甜带酸，很是好吃，吃一颗，口腔里能汪半天口水。在我的感觉中，你若问陕南这个地界，用什么味道形容最好？是李子，脆劲儿，水分十足，甜中带微酸，显得娇气而大方。陕南就是一颗熟透的李子。
新鲜的李子，丢进口里，有寸劲儿。什么意思？咬一口，李子在口里脆响一声，再咬一口，又响一声，不停地嚼，李子便在口里不停地脆响，一寸一寸地响，寸骨寸节地受用，十分的玄妙，傻气又凡俗，夸张得影响了别人的口欲。一个人吃李子，别人若看见，口里必是也要汪出口水的。
巴山一带，讲究的庄户人家门前门后，差不多地都要种上几棵李子树。李子树好长，也不占地。常见的是算盘李，算盘李生得小巧，果实只有大拇指头大小，皮色上带粉，在树上结得极为繁盛。每当算盘李果实上粉，树就弯腰了，从李树下过，多数时候要低头，所以有瓜田李下这个词。看着算盘李，你总要想它哪里来得如此旺盛的长劲儿呢？就一棵树，结得儿女成群。算盘李长透了，那李子的核儿与李肉是可剥离的，丢一把算盘李到嘴，牙齿舌头随便一处理，核是核肉是肉。算盘李大约与算盘珠儿相似，故有此名。不过算盘李，有些涩味儿，吃多了，嘴巴涩，说话打啰啰。
我比较喜欢的李子是这样两种：胭脂李。胭脂李个大，春天花开得繁盛，却只有一半的花能结成果，其他的都叫风吹雨打了。初春时节，进到一个有李树的庄子，见风吹李花满天飞，或雨打李花满地白，那是有诗意的。胭脂李皮色青黑，咬开，李肉是胭脂红。胭脂李的肉很有质感，入口绵软，一颗入得口去，得嚼半天工夫。大的胭脂李，三五个下肚就有饱感，不敢吃多了。吃完胭脂李，吐口水都是胭脂红，嘴巴四周也是红的。另一种，有地方叫饭李子，大约可以当饭吃的。饭李子也个儿大，却是青皮的，李肉青中见白，有黄的、红的纹路，我疑是胭脂李与麦黄李的变种。饭李子七月可吃，比其他的李子都晚。大夏天，用井水浸一浸，一颗一颗地吃，吃得寒毛直竖，解暑气。
所有的李子，都宜新鲜着吃，放久了，味就疲了。比如算盘李，一经温，常常就是一张皮儿，皮儿在嘴里不敢嚼，极酸。胭脂李也一样，窝馊了，是苦的，皮满嘴跑沙。
平利山阳一带出好李子，我只爱见饭李子。乡下亲戚在七月最热的时候，搭班车送饭李子给我，我必惊喜万分。先是就口吃一气，其余的，洗净了，用食品袋子封了，放到冰箱里保上鲜，想吃了，取几颗，丢到嘴，嚼得脆响。一连可以吃上半拉月，饭李子还是刚进城的样儿，饱满、脆劲儿，好似拿捏着乡下儿女的娇憨，叫人一天总忍不住把手儿伸向它哩。
凡李子，大约都有些苦味儿，所以吃李子不怕上火。山阳的亲戚每送李子来，总会客气说：今年李子结得繁，就是雨水多，有些苦哩。我说，不苦不苦，好着哩，不苦不叫李子么！好李子吃时，根本不觉着苦。况且怪雨水多也是怪不上的，陕南就是个爱下雨的地方么！ 李子从雨季来，有些苦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