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兵

作者: 毓新2016年09月23日情感散文

在孙辈的眼里,爷爷其实只是爷爷,是普通的老头,可村里人说爷爷是个兵,喊他兵爷爷。最现实而直接的证据,是政府给爷爷发抚恤金,尽管十元八元,可在那贫穷年代,这足以让人羡慕了。更何况,后来政府给爷爷的抚恤金渐渐增多,几十元、几百元、直至千多元了。

虽然领政府的抚恤金,爷爷平时却抠得什么似的,全年最慷慨的花钱,是祭奠他的军长和战友。提前好几天,便开始备办祭品,纸、香、茶、酒、饼干,都反复挑最好的。天蒙蒙亮就出发了,由父辈中一人陪伴,直到夜色沉沉,才风尘仆仆地返回家。年年这般,岁岁如此。上坟归来的路上,爷爷有时会慷慨地给孙子们买几粒糖果,花花油纸封包的那种。

后来读历史书知道,爷爷的军长叫罗南辉。红四方面军五军副军长。长征三路红军在会宁大会师的时候,为阻击国民党军队英勇牺牲,年龄才27岁。英勇牺牲的还有爷爷的八百多名年轻的战友,与罗军长一起,埋葬在会宁县城南四十多公里的大墩梁上。

大墩梁阻击战中,爷爷跟许多战友都负了伤。轻伤员经简单治疗后,随大部队西渡黄河了,重伤员不得不留下来。军长董振堂含泪告别:会宁人很厚道,你们留下来安心养伤,当儿子、当女婿都行,伤好后,我亲自迎接你们回部队。

出生在川西山区的爷爷,果真就当了会宁女婿,成了我们的爷爷。爷爷内心一直铭记董军长的话,可始终未见董军长来接他。爷爷只有一次次赴大墩梁拜见死去的罗军长,拜见死去的八百多位战友了。后来爷爷听说,其实董军长也早已被马家队伍残忍杀害了,头颅在河西高台县的城墙上悬了好几天。

为此,爷爷好长日子都不与人说话。

爷爷只有到大墩梁祭奠罗军长和战友了。从我家到大墩梁,70多里山路,每次祭奠的日子是10月22日,昼短夜长,来往免不了带夜走,爷爷前前后后走了40多个春秋,直到后来政府派专车接送。

有专车接送的爷爷,除去大墩梁祭奠,还受邀参加活动,被比董军长、罗军长级别高的领导接见。

在许多人看来,这时的爷爷无疑更是兵爷爷了,可在儿孙眼中,爷爷完全成沧桑老头了。受过重伤的双腿,本来没得到及时治疗,弹片长在里面,加上无法抗拒的衰老,每次外出归来,爷爷都大病似的,好久好久缓不过气来。我们反复商量,不得不痛下决心,不能再让爷爷离开家门了。

爷爷知道后很恼火,其他活动可以取消,大墩梁祭奠必须照常。

爷爷的话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儿孙中没有人敢提任何异议。

为完成每年一次的神圣祭奠,爷爷得蓄积三百六十多天力气。

谁也没有料到,后来爷爷会自己终止这神圣的祭奠。专车最后一次接送爷爷从大墩梁回来的那天,秋叶已遍地飘零了,爷爷乏得几乎连炕也上不去。也不想吃东西,在儿孙的劝慰下,只喝了几勺小米粥就睡了。半夜时分,爷爷突然在梦中大喊:敌人来了!敌人来了!儿孙慌乱中拉亮电灯,不等明白怎么回事,只见爷爷抄起炕头拐杖,步枪那般平端在胸前,嘴里“突突突”朝院子里扫射。

梦中这一喊,成了里程碑,从此爷爷真的更像个兵了。冷不丁的,爷爷会穿整齐衣服,紧扎皮带,紧握手杖当钢枪,冲锋、射击、刺杀,照准墙壁的字画,照准明净的窗玻璃,照准滚烫的水壶……射击到关键时刻,常常拿起茶杯、酒瓶、毛刷等,手榴弹那般奋力抛掷——乡民政干部有一次上我家慰问,迎面遇爷爷投掷的枕头,差点儿“被炸身亡”。有时爷爷也变换形式,将衣物、被子捆成卷,双背在肩头,在地上转圈儿行军。有时又躬身藏进墙角落,手握“钢枪”,神情凝重,凝神屏息,观察四周……最要命的是,爷爷不仅自己如此,还常常严厉命令儿孙们参与,谁不配合,就吹胡子瞪眼睛跟谁急。

风烛残年的爷爷,呼叫呐喊,表情激越,起伏腾挪,动作灵活,全然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这种状态下,爷爷的口音带了浓重的川西韵味,不说陇中方言了。等折腾得没了力气,爷爷才停歇下来,在儿孙们手忙脚乱的呵护下,乏乏地回到床上,无辜的婴孩似的,呆然而坐,对自己的行为浑然不知,有时吃点东西,有时什么也不吃,也不说话,安静躺下,休养生息。

那个大飘飞的傍晚,爷爷变得特别精神,要儿孙从柜子里取一套红军服。那是某次大型纪念活动的纪念品,爷爷一直宝贝般珍藏着,现在让拿出来,一件件给他穿上。爷爷左瞅瞅,右瞧瞧,十分满意,然后半躺在被子上,目光柔柔地瞅着儿孙,一个一个看遍了,闭目小憩片刻,像仔细回味什么似的。突然又惊醒过来,让儿孙们快听,说远处响集合号了。我们侧起耳朵,除了漫天飘落的大雪,什么声息也没有。爷爷有点生气了,号声那么响,你们是聋子啊!说着,缓缓举动右手,举过胸膛,举至帽沿,神情庄重地向儿孙们行礼:我要走了!

儿孙们乱纷纷跪倒在地,眼含泪水,不敢哭泣。

军长……战友……等我……太久了……爷爷说完,面带歉意,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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