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

作者: 罗瀚2017年01月06日来源: 荆州日报亲情散文

老宅的西边,有一块篮球场大的坟茔,墩台上相当一部分逝者都长眠于斯,坟头的杂草在时空的变幻中青黄更迭,坟脚下的洋姜芊绵茂盛,加上坟上飘动的五色清明吊,构成了原野上一幅另类风景。我每次回到故乡,走进祖坟墓地,总要在父亲坟前驻足守望,对父亲无尽的思念随之袭上心头。恍惚中,一个理着光头、穿着青色家织布外套,上嘴唇有一小块红色胎记、身材瘦弱的长者一路咳嗽着走到了我面前……

父亲1926年出生于监利县柘木乡池口村一个穷苦家庭,上头还有一个大他四岁的哥哥。父亲九岁那年,爷爷便离开了人世。不久,嗜牌成瘾的奶奶便丢下两个亲生骨肉离家出走,最后客死他乡。在那积弱积贫的旧中国、灾荒连年的年代,没有一点生存能力的孤儿想要活命谈何容易!尽管父亲两兄弟有自家叔伯的周济,也难摆脱生活的困窘。为了活下去,兄弟俩只得沿门乞讨。有几次,还被恶狗咬得鲜血淋漓,从小便饱受了人间的痛苦与世态的炎凉。

随着年龄增长,兄弟俩成了财主家的放牛娃,看到同龄人都进入了学堂,伯父做梦都希望弟弟能识文断字,以后安身立命不受人欺负,可家徒四壁,哪来学俸钱?后来听说,当地黄明权先生的私塾差一个做饭的小伙计,伯父把父亲介绍过去。父亲便每天做饭、洗衣服、扫地,把事情做完后,再躲到墙角偷听先生授课。

父亲读书的悟性与生俱来,非常人可比。每天上课,先生拿着戒尺,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在讲台上念着诗经,父亲就在外面跟着小声念;先生手把手教导学生写毛笔字,父亲就用木棍在地灰中一笔一画地临摹。不久,父亲偷学的秘密被黄先生发现了,黄先生拿出书本要他读,父亲闭着眼睛就能背;先生拿笔墨要父亲写几个字,父亲就在纸上如行云流水写出了“我想读书,但家里很穷”的心里话。

先生看着眼前这个消瘦的孩子,眼泪夺眶而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教的十几个学生,天赋与求学的精神不及父亲一半。“孩子,从明天开始,你把事做完后,可以进教室旁听。”听了先生的话,父亲欣喜若狂,激动得一个晚上没有合眼,第二天刚交五更,父亲便起床洗衣做饭,忙个不停,做完后便搬把椅子坐进教室角落,静静聆听先生的教诲。没有书本,只有几张破旧的书纸和杨条削成的木笔,就这样,父亲边打工边读书,成绩出类拔萃,诸如《中庸》《大学》《左传》《论语》等四书五经都能横读倒背,铭记于心;写出的文章字字珠玑,暗藏锦绣,顺利通过了三年一次的乡试。父亲还想继续求学,怎奈囊中羞涩,无法实现美好的读书梦。

伯父安慰父亲:“仁雄,你就教书吧,也能混口饭吃。”于是父亲一心一意地办起了私塾馆。解放后,父亲被转为公办教师

父亲执教杏坛三十余载,对教书育人情有独钟,一腔忠心日月可鉴,培育楠梓众口成碑,不畏邪恶秉性刚烈。在柘木乡熊王小学当任校长的一个晚上,睡梦中的父亲隐约听到学校猪圈内有响动,当即起床,轻手轻脚走近想看个究竟。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一个人,手拿杀猪尖刀对准父亲便刺,好在父亲从小习过武,见寒光闪闪的刀锋指来,马上将身一躲,这一刀还是将他的右手虎口剁开,顿时血流如注。父亲忍痛飞起一脚,踢到那人的下身,最后在闻讯赶来的村民帮助下,将那偷猪贼擒住。

父亲对教育的执着表现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坚强。一次,高烧过后,父亲的嗓子完全嘶哑,根本无法发声,而当时医疗条件又相当落后,同事们都劝他休息几天。可父亲不答应,最后想了一个土办法,捡来粉笔头子,把它们全都碾成粉末,再泡进开水服用。三天过后,父亲的喉咙终于能发声,又站上了三尺讲台,开始自己的执教生涯。

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矢志从教、百折不回的精神成为了柘木教育战线上的一面旗帜,影响着一代一代的教育人。

父亲是一个忠诚的教育工作者,然而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生前谈及对家庭的关照,父亲总是愧疚难当,潸然泪下。1954年,江汉平原内涝外渍,长江流域洪水滔天,当时我家墩台低塌,母亲刚生二姐在坐月子,然而无情的洪水慢慢袭上墩坡、袭进茅棚,床都浮了起来,母亲一面小心地照顾着姐姐,一面还忙碌家务,每天都涉着齐胸深的水,到菜园摘黄瓜、豆角,在床前的榻凳上做饭。有几晚母亲听到床底下水中发生异响,以为是二姐掉到了水中,仔细一看,原来是随水而至的大鱼在“闹事”,在那生与死的煎熬中,母亲除了倚门观看水情,更多的是巴望父亲弄点吃的回来,帮忙照顾小孩。然而日复一日,不见父亲踪影——他在外一刻也没有消停,每天都穿梭在风雨之中披星戴月抢渡灾民。由于长时间风吹雨打,父亲终于倒在救人一线,最后落得肺结核病,后来也是肺结核断送了父亲的性命。

令母亲不能容忍的是闹饥荒的年代,没有什么比饥饿更痛苦,母亲只得去附近菜地偷些菜蔬,靠做“贼”来维持两个姐姐的生命。即便父亲有时匆忙回家,也不能给妻小半点生活上的关照——父亲在学校也正饱受着饥饿的煎熬。他除了自己要坚强地活着,还要带领师生们勤工俭学,照顾几十个与饥饿抗争的学生。

父亲的病也并非不治之症,在武钢上班的叔叔曾多次打电话要父亲去省城治疗,可父亲迟迟没有下定决心,他担心自己的病治不好会落得人财两空。

1972年9月7日,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好日子,父亲一大早便起床了,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牵着我的手到墩上买鸡蛋,为我即将来到的生日作准备。母亲责备他,说小孩子过生日,用不着如此认真。父亲却笑眯眯道:“今年跟儿子过一个生日,不知明年我还在不在人世呢。”父亲那番话深深烙在我的心里,那是如山的父爱,是情感的传承,也成为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就如父亲所说那样,三天后,在东边房间后面的竹床上,父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我8岁生日还差三天。

暑去寒来,花开花谢,在老宅西边的坟茔里,父亲静静地躺了四十二年。四十二年中,几乎每天,母亲都要望着父亲的坟墓发呆,无尽的思念难以言表。我们姊妹也对父亲的思念与日俱增。是的,父亲在生尽管没有给我们物质上过多的照顾与帮助,却为我们留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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