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去医院探望病人，却在门口遇见父亲。他出来，我进去。他说看望住院的同事，又问我来干什么。父子之情，血脉相通，彼此安然无恙，便省却相互担心。他嘱咐我回家吃饭，别在医院久留，说着转身就走，像赶回去与母亲一同张罗饭菜。

离开医院，我去父母家晚餐，门半开着，父母坐在餐桌边等我。父亲侃侃而谈，心情极好，许是医院会了老友，叙过昔年旧事而心旷神怡。吃完饭，照例要带些父亲种的菜回去，母亲已将一袋苋菜预备好。我提菜下楼，穿过绿化带，步向小区拐弯处，回头一看，白发苍苍的父母站在昏暗的窗口望着我，见我立定，父亲连忙挥手示意快走。我知道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父母的牵挂。父母在，真幸福。

翌日，我用苋菜开汤。父亲种的苋菜紫红、细嫩，鲜红汤汁染红了洁白的海碗。当我舀起汤汁，手机响了。行医的亲戚告之，父亲住院几天了，反复叮嘱不要外传，特别不要告诉我……昨日医院相遇，父亲谎称看同事，晚餐又装着若无其事，都是避免我的担心。顿时，我泪满眼眶，握着汤匙的手剧烈颤抖，鲜红的苋菜汤滴落桌面，如父亲的血。我猛然站起，奔向医院。

此时此刻，父亲占据着我的整个心房。年近八旬的父亲憨厚朴实，最怕麻烦人，婚丧嫁娶，添丁增岁，乔迁新居，一律悄然，不受任何人钱物，不占任何人便宜。当年，因病不能务农的母亲带着我和妹妹来投靠父亲。工薪微薄的父亲肩荷家庭重负，省吃俭用仍捉襟见肘，集体宿舍那张窄床与一套陈旧铺盖便是他的全部家业。好在当地一位同事家有农舍，腾出一间供我们栖身，父亲却要付租金，对方深知我们一贫如洗，无论如何不肯收。父亲过意不去，寻了一间简陋工棚，带着我们搬了进去。从此，父亲上班做工，下班种菜。退休之后仍在偏远城郊谋得一片荒地种植蔬菜。他抡耙挖土，俯身栽植，挑水浇灌，汗流浃背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半百的我坐享其成，俨然榨取父亲最后的血汗。愧疚、担心交织于心，恨不能插翅飞到父亲病榻之前。

车抵医院，匆匆赶往住院楼，病房走廊上，我看到与昨日判若两人的父亲。他恰好从厕所出来，左手插着输液管，右手举着吊瓶，低头弯腰，缓缓挪步。我上前搀着他，接过吊瓶，走进病房。他躺在病床上，瘦黑的脸露出一丝微笑，问我怎么知道的，又宽慰我不要紧，已经不吐血了……

父亲病得不轻，却不许母亲来医院照料，不许将住院之事告诉任何人。人生的许多大事在他心目中小得微乎其微。几年前，亲戚朋友都想为他庆贺70岁生日，而他先一天就与母亲躲了起来，有人戏言，他像党的好干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他仅是一名普通退休工人。

虽然父亲顽强固执，能于病榻孤挺，但是我不敢等闲视之。经与父亲沟通，我和妹妹以不影响工作为前提，轮流来陪护。他躺在病床上，眼睛盯着输液瓶，药液将尽就要我回家，甚至抱怨自己的病拖累我们，尤其母亲要忙家务，还要替他打理菜地……

父亲以家近为由，坚持回家吃饭。他交代我，医院门口遇着熟人就说看病人，至于看谁就不必讲了。他每天以种菜的装束往来于医院的路途，遇着熟人挺直腰杆，微笑应答，好像从菜地归来。有一回，我们走到医院门口，他看见昨日遇见的熟人，便转身躲进林荫。从此，我们一前一后，保持一定距离，仿佛曾经的地下党秘密出行。

父亲住院之事秘而不宣，远亲近邻，至交好友，一概不知。他的病床前没有盛开的鲜花，没有飘香的水果，没有探视者的嘘寒问暖，却正是他的心愿。

数日之后，父亲康复。出院之日，他提着简单的用品和续服的药剂走出医院，明媚的阳光下，笑着对我说：你看这样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