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

作者: 崔思远2017年03月18日来源: 陕西日报情感散文

对舅爷长久以来最深刻最常被提起的印象,大概就是若干年前那六十多个饺子了。那时我还小,一人下饺子根本不够和舅爷吃,他两个人胃口都好,间歇着轮流下筷,那一顿两人就消灭了近一百三十个饺子,即便我现在想起也是目瞪口呆。

那是上个世纪,听起来很遥远。

连他自己回忆过去时也常道:“彼时身体好,现在,不行了”。

不行了——是最后这段日子我最常听他念叨的。

高中的某年春节,我与舅爷同行相伴去走亲戚。那是正月的傍晚,太阳的余光在出门前就已寻摸不见,农村没有密集的路灯,水沟两旁就是广阔的麦地,虫儿也了无踪迹,从二龙到渭洲的乡村小路显得是那么漫长无边,我和舅爷在这道被抻开的水泥路上,似被世界遗忘。这应该是我们爷孙俩唯一一次同行,一路上我不记得说过什么,只隐约记起舅爷不断地叹气、喘气、歇脚,并自语过去的时光,之后,就是沉默。他很清楚当时自己的脊柱和腿关节已不够灵活,甚至对于那段摸黑的路能不能走下来都没有信心。这段路最终在我的搀扶下他走下来了,但他一生的路,我只能回望而无法触及。我不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现如今更是无处求证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很难想象我们身边熟悉的一切都终将沿着这条路走向幻灭,那每个人的意义又归于何处,后面的日子又如何追求,很难找到答案——也许这样细碎咀嚼,我们彼此都能稍微轻松一点吧。

在我看来,舅爷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他既具备知识分子应有的品格雅兴,也具备知识分子的迂腐固执性格。作为党的干部,他忠于国家、乐于奉献。作为族中大哥,他处理家族事务经常“和稀泥”;他能精心侍弄蕙芷幽兰,也能糊涂处理子女家常;他能诵经搦管、抚琴贯嗓,也能把灶台搞得连连遭殃;他老实宽厚、待人善良仁慈,却也因与俗事格格不入烦扰了不少人;他处处仔细谨慎省下小钱,却时常不合时宜的舍弃大钱。他在很多事情上因为这个性格曲解了不少简单的问题,令大家相处尴尬,自己更是不够洒脱畅快。

少年考学求知,舅爷曾经有份现在看来也相当有身份的工作。彼时他在如今的西安工业大学行政系统里工作。那是一段人生的风华之时,“有文化”为舅爷带来了足够的尊敬和自信。随后,他主动请调回老家县城,并在这里干到退休。后面的生活平淡安逸,舅爷的五个子女也相继成立家业,就连我们也随在后面长大,人丁满堂,幸之至也,和大多中国家庭一样,所有的时光按部就班,所有的故事也大都在这里层层铺排,百味错杂,在磋磨捶打中发酵出家庭应有的味道,这味道绵长回甘,顺着味道走着就是家的方向。可家务琐碎之于舅爷无异于灾难,他从不擅长于处理家庭关系,甚至都没有给予过子女太多的父爱。但一个父亲,怎么可能不在乎孩子呢,怎么可能没有爱呢。我虽为外孙,但长辈的慈祥和蔼之色我依然能察觉。多年来,他与母亲不少争吵,母亲虽然嘴上不认同舅爷的处事方式,却也始终不遗余力满足着老人的期盼,尽着孝心。今年大年初二,舅爷凌晨心口不畅,急切希望母亲回县,但担心打扰我们一家休息,硬是忍到清晨七点。母亲获悉后,跑前跑后悉心照料。岁月流淌,舅爷还是缓缓懂得了自己曾最不娴熟的关爱

舅爷住进医院后,我去看望。他躺在病床上与我们一家谈论政府的环境政策,呼吸平稳顺畅,显得格外兴奋。和父母临走时,我回头望了一眼一个人在病房的舅爷,在明亮的空间里这个老头第一次让我觉得有点可爱。这是最后一眼。

当接到母亲电话,听着她伤心的哭泣声,我不敢多问,在获知无法及时赶到后,挂线的我脑子空空的,望着天花板发呆,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舅爷解脱了这个纷扰的世界,解脱了他纷扰的一生,到了终点,这是每个人都要走上一遭的,不可避免也就无从痛楚,天命使然。古人都讲盖棺定论,舅爷此生如何,皆存于心无所谓言说。但这辈子他对得起大家所给“好人”这个赞誉。说到底,长辈敬上,逝者为大。舅爷一辈子节衣缩食苦着自己,虽然有着不少追求,却极端地惧于享乐。我只是幻想那边能有足够的红烧肉和饺子,不用担心浪费,不用担心积食患病,不用担心有人节制,这对他而言,应该是莫大的享受与喜悦吧。

我仅回忆,替母亲,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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