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

作者: 川星辉2016年02月19日情感散文

文登是我的故乡。三十年前,我生活在它辖区里一个偏远的镇子上。老家有一个很风雅的名字——岚村,可那里实在是僻陋:四面都被山包围着,活像坐落在一个硕大的锅底里。村北遮阳山上阴面的积,直到来年的映山红都开了,山石间的隙缝里仍能看到清晰的湿渍。山间的几条羊肠小路是小村与外界联系的通道,春天刚来,小道上丛生的勒丝(一种可以搓绳的韧草)便开始滋生疯长,到了夏天,它们便成了气候,在和村民们的脚板子的无数次较量中终于占了上风。人走得不仔细,就容易被它们绊倒,不过那也没关系,跌倒了也是磕在软绵绵的草上,不疼不痒的。没急事催着,索性坐在那里或是仰面躺下歇息一会: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山是郁郁葱葱的,一切都触手可及。车前草的花穗子在身边随风摇曳,撩拨得人痒痒的,矢车菊、蒲公英的花略带着些苦味,这也没掩住它们的清香。老奶奶们喜欢把它们鲜嫩的叶子和着豆面捏成青团子蒸着吃,听说不但味美还能败火,可我小时候从不肯去碰那些野意儿,我喜欢爸每年探亲回来,从上海带给我的太妃奶糖和徐福记萨其马,这品位够阳春白雪了吧。

村子里能通机动车的路只有一条,东西贯通成了小村的中大街。往东延展跨过一个叫“沟西”的村子,就能接洽到直通文登城的柏油路。不对,我家离开村子前,它还不是柏油路,那条通往县城的路是砂砾铺就的,可它已经是我们心目中高大上的坦途了。它通向我们的县驻地——封闭时代农民们心目中的人间天堂。于我们家的每一份子,这条路有着更为凝重深远的意义。打从我记事起,每年进了腊月门,母亲都会在某一天起早穿上新装,推着小车,步行十几里到县城的车站去迎接回家探亲的父亲。留在家中的姐弟仨,眼巴巴地盼着父母的凯旋,姐姐们想的是红红绿绿的纱巾、锃亮的皮鞋和高颈三翻领。除了奶糖和萨其马,那些印刷精美的小人书也是我的心头爱,总是翻来覆去地看,手不释卷。千里不捎书,那时母亲总怪我不会体惜漂洋过海的父亲,可她不知道,要不是这些小人书,我跟一年未见面的父亲怎会热络得那么快。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大姐领着我们来到村东头的路口,焦急的等待中姐弟们玩起了猜人游戏:每当目光所及路的尽头出现一对黑点子,我们就轮流猜那是不是归来的父母亲。渐行渐近,人影越来越清晰,失望便越来越沉重。千帆过尽,终于迎来了他们,姐弟仨已经离开村头二三里。日暮乡关就在眼前,爸爸扑过来挨个儿拥抱我们,我们则争先恐后地推车拉绳搬行李,爸爸回了家,年也就到了。

八四年我们心怀愿景,举家搬到了外公的村子,开始了那段异乡异客,寄人篱下的生活。六年间,家里家外时刻都在发生着的变化,家族亲情在利益面前逐渐显得不堪一击,日积月累的细琐矛盾终于在八六年春节期间升级爆发。那一年父亲因为公务没能回家过年,出嫁一年的大姐喜得麟儿 ,我和二姐正在备战中考。我实在不愿回忆那段揪心的过往,旧事重提也不是为了质疑亲情的坚实与可靠。在外公例行举办的家宴中,在我们被拒之门外后,那种脚不着地的感觉让我幼小的心灵过早地体验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日暮乡关哪,仍在那生我养我的僻陋小村里,那里有胡子眉毛一把抓、豁着门牙的大伯父,有和我一起分享奶糖、萨其马和小人书的同年发小,婶子大院里结的杏子、李子我可以随便摘着吃……那里没有这般纠结龃龉,进退维谷的活法。

九零年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二姐也转到了上海工作,父母团聚,结束了南北分居的漫长岁月,家终于安在了上海。大学的四年,那些单纯而又苦闷的日日夜夜是我一无所有的轻狂时光。每年寒假,上海这座浪漫的都市都会像万花筒一般迎合着我猎奇的胃口,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可热闹终究是别人的。外滩的情人墙上烙印着我青春少年的寂廖惆怅,那可望可及却不可在一起北方佳人、那粘着风干野菊的洒金笺上的绵绵呓语……日暮乡关,不在淮海路上那纷红骇绿的万家灯火里,也不在那百转千回,飘着酒酿的清香,漾着吴侬软语的弄堂里。

如今,定居在威海这座温情的北方小城里,眨眼已是二十二年。最近几年父母日见衰老,羸弱的身体再也经不起舟车劳顿的折磨。过年总是我和大姐牵儿带女赶去上海和一家人团聚。今年为了消除雾霾和噪音污染,上海外环以内禁止鸣放烟花爆竹。越来越淡的年味里,我再也无心去浏览这座号称东方巴黎的浪漫都市,整天在家陪着父母回忆远去的旧时光,日暮乡关哪,真真切切地安放在父母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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