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光中的母亲和祖母(一)

作者: 马畏安2016年04月12日情感散文

鲁迅先生有言,记忆,像是清洗剖肚鲜鱼的水,一搅动,便有血丝和鳞片漂浮上来。我对母亲和祖母的记忆,尘封了七十多年了。现在才搅动搅动,不知道漂浮上来的是些什么。

我的故乡,位于湖北浠水县东北,属丘陵地带。那里距大别山主峰所在地——罗田县,仅七十余里,距大别山的主峰天堂寨,也只有二百余里。

上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故乡农村像是没有动脉的肌体,只靠微循环维持生命的基本律动。村民们白天都在庄稼地里,晚上大都在自己家里。那时的乡村,没有观光旅游这么一说;重病人住进医院就诊,也是没有的,因为根本就没有医院;连女人生孩子都在自己家里,只是请来一位接生婆(五十岁以上的女性),一切都听从她的吩咐和安排。一般村民,外出办事夜不归宿,是没有的,女性更是绝对没有。

我的母亲终其一生,没有在我家以外的任何地方住过一宿。每天一入夜,她就没出过大门,睡觉也没有离开过作为她嫁妆的那张架子床,而且没离开过她的固定位置——靠架子床的外沿儿,这方便于她早起做饭,不至于惊动别人。

母亲在娘家做闺女时的情形,我不得而知,但自从嫁给我父亲以后,她安卧之处仅仅两个,一是卧室这张架子床的外沿儿,一是她人生的最终归宿——她的棺材。

母亲一生中去得最多的地方,只有她的娘家,基本上每年春天去一次,都是上午去,下午回。

其次要算离我家只有一里多路的小镇——三家店。三家店依着小山坡,就一条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街道,长不过一百五十米,宽不过五米;街里有一座关帝庙,一个邮政代办所,中药铺、猪肉铺、馒头铺各有一家,还有一个极简陋、只能提供住宿的旅店。其余都是住户。有一家大门上的对联写道:“曾作乡村曾作市,半为商贾半为家”,道出了这个小镇的特点。

浠水乡间民俗,每年农历正月十三、十五,三家店都有民间聚会,叫做“玩十三”、“玩十五”。这两天,只要家里的事丢得开,又有同龄人相邀,母亲也会去玩一次的。母亲会换上一身干净的藏青色衣裳,大襟衣服右上方的纽扣处,掖一块白色手帕,往头发上抹点食用油,梳理平整;脑后的发髻上,插两根出嫁时的银簪,再绾上几根翠绿、修长的小麦叶片——这就算是母亲最精心、庄重的打扮了。

到三家店“玩十三”,也就是在山坡上走走看看。满山坡都是人挤人、熙熙攘攘。也有卖小吃的,油炸糕、油条,都是现炸现卖,香气四处飘散。还有把荸荠洗净,一个个鲜红发亮水灵灵的,用竹签穿成串,卖。偶尔有一条龙灯,敲锣打鼓从山坡上招摇而过,小孩子小青年,都争先恐后地看热闹,又跑又叫的。

1950年夏天,母亲还去过一次浠水县城,看见了大卡车,算是长了见识。而这点见识,又不过证实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早就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候,农村几乎家家都习惯烧松毛做饭,我家也是。每到秋末冬初季节,家家的壮劳力都到十几里以外的大山上去扒松毛,储存起来,准备度过冬天和春天。我哥哥扒回的松毛,一捆一捆地码在大门外的空地上。两米多高、一米多宽、五米多长的松毛堆,像一段城墙;等拿掉几捆以后,“城墙”一端上的上面便缺了一角,整段“城墙”就像一辆大卡车,缺角的一端是车头。

我有个堂兄的小女儿叫末末,外婆家在公路边上,她在那里见过大卡车。有一天,她对我母亲说:“四婆,你家的松毛堆像大卡车。”母亲没见过汽车,只是“嗯”了一声。直到她去了一趟县城,看见大卡车了,回到家就说:“末末说得对,我家的松毛堆是像大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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