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闺秀一天人
乡先贤张充和先生，您和这个世界经历了“旷世之恋”后，终于驾鹤西去。我以这封“终于发不出的信”，为您送行，向您致敬！
说是致敬，其实我连敬礼的资格都没有。您在美国的合肥老乡、旅美历史学家唐德刚30年前曾给我讲过一个段子：抗战之初，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兼安徽省主席李宗仁来校训话，他这个中学生连敬礼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站在操场最后，即使敬了长官也看不到。不过唐德刚战后10年后在美国成了李家的座上客，李宗仁亲自沏茶，夫人累计烧了168次“六安火锅”款待这位《李宗仁回忆录》的笔录者。
您和唐德刚是大树，我只是你们荫及的一抔泥土。这几天我在接待媒体的先后采访，叨叨絮絮讲了您与合肥的一些往事后，也来了兴致，试图写点怀念您的文章。然码字之初，联想到唐德刚，不觉冒出“我够格吗”之问，因为我与你们，不啻天壤之差！
职业所系，包括四姐妹在内的“合肥张”，30多年来一直是我关注和研究的对象，编了书，开了讲座，上了电视。您知道吗，您的三个姐姐当年随父母是从老宅“龙门巷”上船离开合肥的，您后来回合肥曾短暂住过的南淝河畔叔祖母家宅，房和巷今已不存，然位置我们找到了。想来好笑，僻居合肥西乡一隅的您，13岁第一次看到军阀张宗昌引来的白俄雇佣军飞机，竟发出“这断了线的风筝怎么这么响”之疑问；�爸撩靼祝址⒊�“那炸弹就像热水瓶胆一样”之感叹。名人也不是先知先觉的，后来您亦觉得好笑吧？
好笑的还不仅仅是这些。您生于上海，不满周岁就被叔祖母抱回合肥。及至4岁时，您还认为您“是奶奶生的”，于是满堂哄笑，您还不明就里。您的曾祖张树声官至两广总督，然心系家乡教育，曾和一帮淮军将领办起肥西书院，书院题匾“聚星堂”。聚星街上一颗女星冉冉升起，您在专聘的合肥名师悉心教导下，4岁能在张老圩梧桐树下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又历5年熟读《诗经》《史记》《汉书》《左传》。合肥这一方沃土，孕育了您的童少年，成就了您最初的人生。
您在合肥生活了15年，和姐姐们比起来，您身上的合肥气质更浓一些。1930年养祖母离世后，您以青春妙龄“归宗”苏州，随姐姐们习昆曲，很快后来居上，诗词书法绘画也略胜一筹。抗战中您做副刊编辑，兼写散文、小品和诗词，展露才华。您的周围“名人云集”，在教科书编选委员会，您选散曲，沈从文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张大千为您造像，卞之琳为您作诗，沈尹默欣赏您的书法艺术，梅贻琦夸赞您的礼乐功底，焦菊隐称您为当代的李清照，但章士钊认为您可比蔡文姬，您并不悦，因为蔡文姬被迫远嫁匈奴，诗中自怜“惋惜流落”。世事难料，自己的事也难料，若干年之后，您也嫁了个“胡人”。于是您把夫君傅汗思更名傅汉思，文姬归汉，汗思也“思汉”呐！
您旅居美国超过一个甲子，然合肥永远是您童年的记忆，温馨的港湾。华人圈中您那“半精半肥”的“江淮普通话”，一不留神，京腔里就夹着合肥方言。您念叨的“排排坐，吃果果”之类的合肥童谣，是对故土的思念。您的言语间，时不时会冒出“无事阑干”、“撮鼻角”、“闷痞”之类的“乡谈”来，您永远把“秘密”说成“避密”，合肥方言就是如此呀，是对还是错？
您永远爱穿旗袍，把旗袍代表的中华文化元素发挥到极致，有几个女性能有您如此自信？少而又少，凤毛麟角，您是活脱脱的最后的大家闺秀。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欣赏着您那侠骨柔肠的隶书联语，我心中默念：归去来兮！献上匆匆拟就的七律为您送行：
卓荦乡贤惊落音，依然闺秀一天人。
童年童趣异邦忆，晚岁晚钟桑梓亲。
昆曲绕梁书画美，诗词传道功夫深。
大家风范永铭世，寿竞期颐惟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