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碎忆

作者: 孙海航2016年09月23日情感散文

在张家港市境内,染坊业最兴旺发达的时期,大概在上世纪的30至50年代。规模比较大的染坊,主要分布在沙上的集镇上。因为沙上是种棉区,土布生产的兴盛,带动了染坊的发展。常在染坊里进进出出的顾客,多数是中老年妇女。她们捧着自己精心纺的纱、织的布,把它交给染坊老板,十天半月后再捧着染好了的各色各样的纱和布,回到自己家里织成老蓝色布,而后裁剪做衣。她们既制作男人庄重古朴的长衫,也制作自己款式时尚的外衣,还制作阿婆的头巾,小人穿的肚兜等。染坊门面上弥漫着一种忙碌的气息。

不知始于何年何月,传统的老蓝色让人厌弃了,毛蓝成了沙上的流行色,沙上的男男女女都穿起这种毛蓝色的服装。问其原由,原来是染坊从上海、无锡引进了一种新技术,使“染蓝”有了一个新突破。那些常在染坊里进出的中年妇女,被那典雅、光亮、纯情的“藏青”色所吸引,率先成了穿着毛蓝衣的绝色的江南女人。

染坊老板面上常带着老成的笑容,做事却很麻利。接手的布,用手在台面一量(台面上有刻度),会一口说出准确的尺度,柜台外的立马点头称是。布角上抹水后面碗片刮亮,写上字,再用竹壳绳把布角扎紧。接手的纱,或者点股数,或者称斤两,把写上字的纸条系上,也用竹壳绳把纸条扎紧。经过这样的处理,即便在大缸里混染几百件料也出不了错。

染坊里的染匠,清一色的男人。做粗活的,中老年居多,他们腰间往往扎着黑色腰巾,以便于爽爽地干活。染坊的染作时间,大多始于蒙蒙亮的清晨,为的是抢时间使染件能在当天晾干。染缸里冒着热气,白布一到滚水中就换了颜色。染匠的手上,戴有黑色的皮套,但那皮套也不太济事,所以他们的手总是毛里毛糙的,骨节根根里里外外沾满了染布的颜色,经年不褪。挑不尽的水,拧不完的湿纱湿布,故染匠腰里经常疼痛。染匠最费力的活,就数蹬着石元宝碾布了。那石元宝像只朝天仰着的大狗熊,没有人能够估得出它的重量。染匠踏着石元宝的两个棱角,在弧形青皮石面上不断晃动,使放在石面上的染后打皱的布光滑起来。

开染坊的人家都有宽阔透气的天井、场地,那里搭有棚架,棚架鳞次栉比高耸过屋。棚架上面挂满了染过色的布料,临风招展,尽显绝妙色相,往往成为难得上街的人印象中最为精彩的画面。染坊家的孩子上学时不敢去碰布料,怕沾上未干的色彩。但到了放晚学的时候,又喜欢钻到里面去,用那软中略硬的新布,蹭自己的脸。那气味就变得十分好闻,有一股沁心的异香。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染坊是沙上最突出的污染行业。开设染坊的地方,放染水时会弄得满河“青红紫黑”。受害最深的,当然是开染坊的自家。家里有驱之不散的“染”气,而且走出家门也总觉得它像粘在人的身上似的。那是一种臭碱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时要满足个别顾客的急需,也顾不上豆油菜油的,在饭锅上开小灶染,致使家里人一连几天吃黑粥黑饭。

染坊的乡韵,无可挽回地远逝而去,没有谁能阻挡得住。但它曾经承载着几代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寄托,让人不免常常深情地怀恋它。

我的父亲就是开染坊的一个老板。我的姑母在合兴中兴街做童养媳,嫁给了姑父俞耀生。在我的公公、奶奶去世后,10来岁的父亲就去俞家做学徒。俞家染坊店号叫“洪大”,在合兴、锦丰、大新一带很有名,所以俞耀生常常被人叫做“俞洪大”。“洪大染坊”的掌门师傅姓崔,我的父亲十分尊敬这位崔师傅。

我的父亲到20来岁,才在姑母帮助下独立开设染坊。先在后塍善政桥,后在后塍新街,店号叫“洪源”。洪源染坊的前面两间是店面,其中有半间是父母亲的看店房间。隔一个天井,接后面两间。后面两间是楼房,楼下是作坊、厨房。楼上是师傅、徒弟的住房与仓库。楼房后面是一方场地,有高高的棚架。棚架临着位于东面的天生港,港边全是石岸,石岸中间建有一个水栈。一港之隔,就是盛产棉花的三角滩。父亲经常谈起经营染坊的艰辛和幸福。他说,在后塍新街开业第一天,店面上人如潮涌;待染的纱与布,堆了大半间屋,清点、核准、记账,一夜辛苦,忙到第二天天亮。

沙上的几家染坊,规模之大,在常熟、江阴农村地区首屈一指。所以,沙上的染坊老板,经常到上海、无锡等地去学习先进经验,购买高档的进口原料。他们的印染技术,在苏南农村,也是傲视群芳,堪称引领业内新潮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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