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物件儿

作者: 赵志勇2017年08月16日来源: 石家庄新闻网原创散文

赵州城内南大街有家“庆盛和”裁缝铺,李寡妇是裁缝铺的副工,专门缝钮扣眼。她膝下有一子,名唤马文良,小名物件儿。长得白白净净,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平日里,李寡妇和同样是寡妇的婆婆一起,拉扯着这根独苗过日子,靠李寡妇当裁缝所挣有限几个钱养家糊口。那是在日伪时期,日本人取消了赵州各乡村的集市,只允许在县城驻地赶大集。南大街沿街房舍几尽店铺,街道行人熙攘,车辆辐辏,少不了喧阗的呼买叫卖之声。永 庆和、大有斋、天泰祥、德源斋等老字号杂货店一字排开,“庆盛和”就夹杂在这些店铺中间。

马文良是北门村人,自小好学,博览群书,私塾里教的那些《增广贤文》、《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千字文》等启蒙读物,他能熟读熟背。还练就了一笔好字。他有个老姑父上有老,下有小。出于无奈,不得不在日伪政府当差,做些誊誊写写的活计,私地里为人写诉状还能赚个零花钱。活儿一忙就干不过来,就想找个帮手,一下子想到了聪明伶俐的外孙马文良。

那年,马文良十五岁。已经出落成一表人才的翩翩佳少年了,看着老姑父案牍劳形,心里甚是心疼。除了完成老姑父交办的事项,有了空闲就抢着干些端茶倒水、扫地抹桌子的零碎活,也不说个苦累,这一切都是为了老姑父。由于他能写一笔清秀的好字,大约过了一两年,日本人的头目秋野看上了马文良。正好秋野要调往保定,就直接带走了马文良。那年头,给日本人做事的,有的是死心塌地的汉奸,有的是为生活所迫,被逼无奈。马文良属于后一种,但他的悲剧也就从那儿开始了。

秋野奉调保定,他就把马文良也带到保定,并安排他管理弹药库的要职,觉得是靠得住的人。当时,保定那边管理弹药库的也是个中国人,马文良的到来,让这个人失去了一份工作,那人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悻悻而去。诡异的是,马文良到来没几天,弹药库就发生了爆炸。有人猜测,是他接替的那个人不满他的顶替,偷偷制造了这起爆炸,栽赃于他;也有人说,那个人原本就是八路,是打入日本人内部的秘密工作者,正好利用交接时的疏漏完成了炸毁弹药库的使命。

日本人动用了大批特务进行调查,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出个眉眼来,最后,还是觉得马文良嫌疑最大,恼羞成怒直接把他关进了北平的炮局监狱。炮局监狱即原“北平陆军监狱”。七七事变后,炮局胡同挂起了膏药旗,炮局监狱又成了日军华北最高军法机关多田部队军法部的监狱。

再说李寡妇,看孩子跟日本人走了,心里就忐忑不安,唯恐儿子有丁点闪失。更没料到这孩子混来混去,混进了日本人的监狱。听到这信儿,差点背过气去。她泪眼婆娑地跟婆婆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就辞了裁缝铺的活计,婆媳二人像逃难一样背着铺盖卷,一路风餐露宿进了北平城。她们租了处房子住下,为的是探看方便,平日里就靠给人缝补浆洗、打零工度日,熬着独苗出狱。

婆媳俩哪里知道,此时的马文良已经在狱中精神失常了。狱中的他已经变得每有人被枪决,就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苍天为我报冤仇,万里江山尽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孝,家家户户泪交流。”

有新犯人入狱,他又说:“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难度不善之人。”狱中杀猪,他听见猪的嚎叫,随口便道:“既然使其生,不该使其死。既然使其死,何以使其生。”

狱友们搞不懂他是清楚还是糊涂,但观察其颠颠狂狂的举动,确信是疯了。所以,背地里都叫他“疯物件儿”。

北平和平解放后,“疯物件儿”被特赦释放。祖孙三口儿举家回到了赵州。几年的等待母亲等来的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儿子,看着儿子吃生菜、吃生面、吃生饺子,她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垮塌了,从此一蹶不振。

她病了,水米不进,卧床不起。“疯物件儿”见状惊慌失措,找来把菜刀跪在神案前,一刀砍掉自己一节无名指:“佛祖保佑,我愿自断手指,换取母亲平安康宁。”李寡妇看着儿子疯疯癫癫的举动,唯有流泪的份儿,不久便过世了,奶奶苦撑不下,也随儿媳去了。说奇道怪,两位老人相继离世后,“疯物件儿”精神失常的毛病突然就好了。烟也不吸了,酒也戒掉了。从此,南大街的街头上多了一个裁缝摊。这裁缝穿戴得整整齐齐,胳膊上一对套袖,脖子上一根皮尺。案子上放的是剪刀、划粉、短尺等裁缝用具及一卷卷花花绿绿的布料。但凡请他做过衣服的人都夸他做得合体,找他制衣的回头客特别多。他为人本分,裁衣服或是制成衣总是比别人要的少,四邻八家请他到家里做裁缝活儿他也去,顶多吃顿饭就打发了。

有一年,村干部看他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找他商量说,你入了五保户吧,国家把你的吃喝全包了。他贵贱不肯,说:“我一没为国家做过贡献,不够资格。二我还有门吃饭的手艺,还是自食其力比较好。”他还过他一个人的日子,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左邻右舍知他一个人生活可怜,每逢改善伙食就叫他来吃:“物件儿,过来吃吧。”他答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断然不肯去。

“疯物件儿”书法有名,晚年经常有人求其墨宝,但从不轻易出手,即使给你写了也不留名,不嵌章。就有人问:“留个名就怎么了?”他道:“留了名你们就保存了。”你瞧,这是说得哪家话!我在赵州名画家王传琴那里,见到过几幅他留下的书法,其中一幅是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果然落款处仅留下“戊戌年中秋盂兰节后”几个字,一枚鲜红的印章只有一个“赠”字。如今,字尚存,写字的人早已不在了。

那是一个浓雾天。白茫茫的大雾夹裹着水汽,把一串串水珠挂在枝、庄稼和草尖上。在浓雾笼罩下,分不清天和地,看不清道路、树木和人影。“疯物件儿”起了个大早,谁也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结果莫名其妙地死在一辆汽车下。他死了有二十多年了,死时70来岁。人们说,“疯物件儿”在世时行为怪异,死了也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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